石劲松将水墨作为一种身份的自我表达与文化介入,进而凸显其当代意义。同时,他对于传统山水空间再一次进行了加密,透过对比色域的植入,摆脱了传统中国画色不碍墨、墨不碍色成法,虽然色彩直接而鲜明却阻隔了回到青绿山水与浅绛山水传统模式,他把传统的色彩层次即墨分五色与三远法的空间构成,通过一对互补色彩切入到山水画里面,开拓出中国山水画新的空间格局。
(文/周功华)
在旅途中,石劲松不断找寻着水墨精神的载体。
采访者:石老师,我想与你集中讨论“水墨的现代性的问题”。水墨画与中国画的差异在哪里?水墨画的当代状态是否为传统中国画的现代化过程?当下的水墨现象是否具备了一定的现代性?表现为哪些特征?有没有绘画的“水墨性”或“水墨精神”、“水墨方式”一说?
石劲松:这些问题也代表着你作为批评家学术研究的兴趣点吧,你肯定是有你的关注才会问我这些问题的。学术的指向仍然是中国画或水墨画的传统与当代的两个或对立或统一的面。
彼时 68cm×136cm 水墨设色皮纸 2015 年
采访者:前不久我看到皮道坚的一篇文章,叫《与当代水墨共生三十年》,谈到了当代水墨的问题。他这个写得远,从八十年代开始,一直在探讨中国画早期的问题。这里面我第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就是水墨画和中国画,这个我们约定俗成的说法,在你看来到底有什么区别和异同?
石劲松:不管是皮道坚也好,鲁虹也好,很多批评家甚至艺术家都在做这个讨论和梳理,这个问题好像是在学术界长期没有定论却又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话题。
水墨画与中国画,上世纪八 九十年代学术界就有非常强烈的讨论,当时说要把中国画改成“水墨画”更加准确一些。但以后关于这个问题又淡化了。今天你又提起这个问题,我个人更加认可“水墨”的概念。水墨,它当然包括了很多传统的东西,比如传统的审美,绘画技法、以及和“水”、“墨”、“宣纸”材料的关系,但更多可能是艺术家在作画的过程当中对水墨技法的潜移默化的感知。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画家内心是迷恋和享受笔墨技法所带来的精神和视觉快感的,水墨这个词语首先包涵了一个技术因素,而这个技术因素本身又具有无限的魅力。水墨衍生出的另一个词语应该就是笔墨,如果说中国画,笔墨是一个文化范畴,而今天我们所讨论的水墨或笔墨应该更多属于技术美学的范畴。水墨的文化或精神应该更多的是指它的当代性。所以,相对于中国画的称呼,水墨画应该是更趋向现当代的一种说法。艺术家的内心更遵循来自自身绘画的经验,这和批评家是不同的。所以从技法语言上来讲,我们这一代艺术家可能觉得“水墨”这个说法更纯粹、更单纯一些。中国画的命题太沉重太伟大,它包涵了历史 哲学 思想史等等。事实上社会发展到今天,无论是艺术还是设计,甚至工业,经济,它都是讲究更专业、更单一、更分明。我想今天的艺术家承载不了中国画那么伟大的命题,那么我们简单一点,水墨就好了。事实上水墨也不是单一的,工笔也讲究水墨笔墨,我的意思是用水墨,当代的概念去建构新中国画。
白塔倚云 61cm×99cm 水墨宣纸 2014 年
采访者:在我看来,能够把这个问题当做学术性问题来讨论的唯一依据在于我们发展到了今天。因为中国画它是一种相对概念,是我们以前谈西画的一种对应,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建国初期,周恩来总理提出在北京、上海、南京建立中国画院,从此中国画一词就成为今天我们约定俗成的概念。后来又提了“彩墨画”,一直到现在的“水墨画”。我认为还是一个文化立场的问题。从材质出发的水墨画,与我们当今国际化的文化环境是一致的,是从艺术本体来谈问题,当年称“中国画”,更多带有某种政治意识的立场。
石劲松:对。我想问一个问题,因为你是做美术史研究的,比如说清代以前叫做什么画?好像没有“国画”这个说法吧?
《池中物·绿》系列之二 50cm×50cm 水墨设色宣纸 2008 年
采访者:没有标准的称法,就叫“丹青”。
石劲松:对,就是“丹青”,但我认为丹青也只是针对材料,不是一个最正统、最学术的说法。那个时候可能叫“绘事”。为什么我要提清代以前呢?因为我们知道有油画、水彩,那么在那个时候有没有做这样一个对比,就是我们是中国画他们是油画?
采访者:清初年希尧写了一部《视学》,是专门介绍透视学的。像郎世宁这样的宫廷画家,当时是以传教士、医生等身份进来的,是科学方面的代表,而不是美术。
石劲松: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没有人说这是“水墨画”或“中国画”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就是好像在宋代也没有人说 “工笔画”之类的,这个概念也是后来才有的。
诗 20cm×49cm 水墨纸本 2017 年
石劲松:我比较迷恋“水墨”这个词。
采访者:这属于“感情因素”?
石劲松:其实也不是纯粹的感情因素,我们之所以说比较迷恋“水墨”,还是因为艺术家其实是“手艺人”,手艺人就会讲究我一笔下去和你一笔下去的区别,这就是我们说的技术语言。所以当我们把水墨在纸上作出一个效果的时候,可能我们没有去想文人画的问题,传统的问题,历史的问题,这就是艺术家和批评家、做美术史的人不同的地方,艺术家要求的更纯粹,他就是要效果,就是要“手艺”的纯粹性,怎样把水用好,把墨用好,作出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效果。
晚上我自己关起门来,认认真真去做一个水墨效果。有时候用一个“做”字,就是说水墨在纸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痕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笔触,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效果会建构我自己的一个水墨语言系统,这是艺术家安身立命、行走江湖的独门武器,每个艺术家都在做这个事情。
所以我们说“水墨画”,凡是用毛笔、用宣纸作画的人他不可能回避一个水墨语言的问题,这倒跟吴冠中说的笔墨等于零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这个概念是每个水墨画家自己内心的、个体的语言。所以我觉得这说起来甚至是每个艺术家更私密的一个问题。
神秘园 200cm×50cm 水墨设色宣纸 2017 年
采访者:对,我的兴趣恰恰要从你这里得到刚才谈的那些东西,就是艺术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的关注点有什么差异。
石劲松:我在美术馆博物馆看一个艺术家的好东西,我就会学。回去之后想着他的东西,做着我的东西,想着怎么样能比他画得好,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回避,虽然大家见面会很谦虚,但事实上艺术的进展就是这样。我相信古人也是这样。毕加索也会买别人的画拿回去研究。我甚至会把很多艺术家所用的材料做对比,看不同的材料呈现出的不同效果。我也会研究自己的工具材料,比如将墨不断地加工制作、实验。这些都属于我自己的水墨语言。
千里传音 200cm×50cm 水墨设色宣纸 2017 年
采访者:我们刚刚谈到了“丹青”、“绘事”、“中国画”、“水墨画”等概念及概念的变迁,我认为这种称谓的变迁代表着文化立场的变迁,正是中国画现代化的过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你画画也不会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定会要在艺术史进程中找一些锚点,就像齐白石、傅抱石他们一样。你有这样一个脉络吗?
石劲松:我做水墨比较早,从大学开始就在做,所以比较纯粹。你说的脉络,其实首先是很乱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年轻时会非常关注效果,谁的效果好,谁的图式好,就会非常感兴趣。什么东西新奇就愿意尝试什么。水墨画在技法上、材料上不可能有太多特别,就只有图式风格。我上大学时对谷文达仇德树、王天德他们的画感兴趣。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脉络可能会慢慢清晰一些,这从我的作品中也可以反映出来。九十年代末期做的画面就很精致,那时对于精致的认识可能就只存在于画面上的精致,那时只注重画面,所以我会花很长的时间去制作一件作品,虽然看上去像是水墨效果,事实上我是以工笔的方式去呈现的,后来慢慢的兴趣越来越广泛,逐渐对宋代、元代、明代、清代的东西感兴趣,越来越讲究水墨的味道和个人情趣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关键点,我受了中国古代绘画里“主观色彩”的影响,比如重彩,比如《游春图》,包括敦煌壁画浩大磅礴的色彩系统,对我的影响都非常大。只是,我的色彩里向古人学习的同时加了一点点印象派的东西进去,就是我特别强调的一种画面的冷暖对比,但事实上从整体脉络来讲,我的色彩系统,是从中国古代的色彩里学习来的。
偏蓝调的时节 68cm×136cm 水墨设色皮纸 2017 年
石劲松:水墨这一块的脉络,自己也说不清楚。八大的,石涛的。。。。我自己也没有梳理过。比如,我一笔画上去,然后让墨水自然流淌,当然我很喜欢德国新表现主义,当代的、西方的东西,我想这对我的水墨表现都有影响。中国绘画也有这样的方法,像张大千用泼彩、泼墨,包括古代画得比较放的作品里,也有这种自然流淌的、比较随意的方式。所以说,我水墨的脉络应该是来自多年来知识摄入所积累的视觉经验。
采访者:我们聊到的色彩观、水墨技法的问题,在我看来,归根结底还是中国画现代化的问题,涉及的是一个文化立场的变迁。循着你刚刚谈的这个线索,我感兴趣的是有没有内在精神的共通性?
石劲松:绝对是有的。
昔山系列 160cm×80cm 水墨宣纸 2015 年
采访者:那么这个精神的共通性是在哪里呢?首先我讲一个体验。我特别喜欢百合花,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当时经常会在山坡上看到野百合,那是最漂亮、最有精神的一种存在。然后经常一有时间,就从传统的、当代的,各种画里去找艺术家画的百合花。现在很多百合花都是工笔的画法,画得极漂亮,可是我只能说漂亮。但我看到八大画的一幅百合花,画的那叫真好,就是几笔非常简单的墨,一朵花几片叶,而且没有颜色,不过我发现现在越来越能深刻地感觉到那是一种极端的简化,这时候我就发现,居然是那样的惊艳,那种感觉就是坡地上的野百合曾经带给我的兴奋。
石劲松:可以换一个说法,你说的那些工笔画的百合花,是没有态度的,美不是态度,八大画的百合花是有态度的。八大一辈子就是“非暴力不合作”,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准,但是他是有态度的人,这可能就是水墨最重要的东西。这种态度会呈现出一种气质。
采访者:你刚刚讲的态度,我觉得有点抽象,但是我感受到的是,他是用一种非常睿智的观察方式,用非常高超的表现手法,把百合的特点融于他的笔墨当中。几笔就能把百合画得那么好,两朵花,两片叶子,整个画面可能只有十几笔,就完全表达了草丛里野百合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种内在的水墨精神。
山 68cm×140cm 水墨宣纸 2016 年
石劲松:从八大的例子,说到水墨精神。其实邹建平有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水墨孤独》,我觉得很好。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我们很少有人说水墨孤独,这个概念是做水墨的人的内心,每个人都有个人的情绪,或者说每个人都有内心的一口气。很多艺术家内心的这口气就像小孩,在委屈郁闷的时候总是要把这口气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去表达出来。真正认真的艺术家一定会用自己内心的情绪、态度,因为很个人,所以孤独。我有一篇文章叫《水墨潜行》,“潜”就是一个人躲在水底下。只有潜行,人才会具有一种情绪的、孤僻的、不合作的、非常独立的“气”,有这样的“气”才会建构出自己水墨的精神。
我记得十年前吴荣光老师看我的作品,他说“你的画面结构什么的都不错了,现在问题就是精神少一点”。我当时也搞不清楚所谓的“精神”。但是过了那么七八年,吴荣光老师再看我的作品时,他说你的作品精神有了。恰好这七八年,就是我一个人在浏阳河艺术区。他们都说我不在,都说我从来不去园区的,其实我天天在那里,把门关着,呆了七八年。这跟我说的水墨的精神是有关,也是艺术家自己的气质,艺术家对待某种事物的一种方式,就是关起门来。“孤独”和“潜行”就是造就“精神”的必要前提和方式。
不语 68cm×136cm 水墨皮纸 2016 年
采访者:我倒认为你刚刚讲的是前提,而我更关心具体到一个画面里的精神。刚刚我聊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八大的百合花要像这样画?为什么一批工笔画家要那样去画?
石劲松:为什么八大要那样画呢?因为他一定要那样画,这就叫“一意孤行”,这就叫“精神”。
采访者:我觉得应该是一种人和物之间,就是艺术家和他要表现的对象之间那种内在情感的沟通。
石劲松:八大也只会那样画,也许八大觉得在人和物只间就只有寥寥几笔。这是一种神合吧。
采访者:对,这个词用得好。就是他用一种他认识到的感受。这种感受可能是他在某种情况下,看到百合的叶片带给他的强烈的、与别的花不同的感觉,和花的精神,在他脑海里不断提炼和升华,最后表现在他的笔墨上可能就那么两笔,就足以表现那么多枝枝蔓蔓。这就是水墨的精神,是怎样用毛笔去表现所看到的物象带来的强烈的感受,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中国画里独有的。
翡翠山 136cm×68cm 水墨设色宣纸 2016 年
石劲松:你这样说就很清楚了。回到我的画面上,比如说画树,我在画树的过程当中一直在积极的做一件事情,就是我画的不能像一棵树,我不能画一个枝干、画几片叶子,这个树就出来了,像老师带徒弟一样,课徒稿上面怎样画树,主干、支干、树叶个字形、介字形那样画树,我不习惯那样画,我画的树一定是你隔近看不是树,这里一块墨、那里一块墨,隔远看才知道它是树,但是把它单独拿出来看,它又绝对不像树。就是尽量把物像抽象化。
采访者:我讲讲对你作品的理解。从吴荣光老师的那句话开始,“十年前,画得很好只是感受不到精神,但是现在可以感受到精神了”。我发现你曾经有的作品里有那种残存的感受,就是你太迷恋你的笔法,要把对象表达成一种你心目中的意象,然后用这个笔法去拼凑。直到有一天,这个笔法只是你的一套武功而已,但是我要找到的是我用这套武功在哪个地方用力用得深一点,我觉得有这种不一样。你前不久参加湖南省画院“人物湖湘”课题里有一幅《岳麓书院》比较典型。我认为在这里终于可以感受到你的注意点在于对岳麓书院整体气场的把握和体会,而不是要玩你的笔墨效果了。最近一批如《湘江北去》《岳麓书院》等作品都让我鲜明的感受到这一点。
世界 96cm×178cm 水墨设色皮纸 2017 年
石劲松:我在以前,也画过一些人物。为什么现在不画了呢?就是你刚刚说的“拼凑”这个词语,你说得很准确。我以前觉得这一笔画得有意思,那我就总是用这一笔,想用这个效果,在乎这个效果,然后拼凑出这样一个画面。包括最早期的山水,当时这些东西我看着很满意,但真正在我做个人展览前我发现这些东西要不得,所以我也从来没拿出来给你们看过。
采访者:我要表达的是,如八大画百合,他这一次画百合是这样画,但下一次画梅花、画荷叶不一定这样画。他的“一意孤行”是前提。我认为面对荷叶、梅花时,他一定重新重新启用他百合成功的路径,找出他作画的最佳方式,并且用他最熟练的语言来表达。比方说他画的这个百合很成功,我是能够感受到他心中的这种满满的自信和喜悦感。如果有一天他要去画梅花,他也会无限地接近他的这种感觉。这就是成功的关键,这就是中国绘画的一种精神,就是你说的水墨精神。
潇湘 125cm×250cm 水墨设色 2018 年
石劲松:我觉得应该是有一个共通性的,就像每一个艺术家一定会有一种东西是自己得狠狠抓住的,是他喜欢的,他迷恋的,他要表达的,他认识最深刻的东西。我画的山水应该还是比较纯粹的山水,就是在山石云气里去营造一个情境,把它做出我要的效果。那种淡淡的云气调子。他画了很大一批重复的山水主题,这一定是抓住了我精神的载体。我们总是容易说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重复,这个认识是比较片面的。我认为我们这个年龄不存在重复,一万次也不叫重复,“废画三千”,这不叫做重复,叫实验,叫寻找精神的载体。
采访者:就像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他将一帮“神仙”的趣事放在西北沙漠之中,因为他来自香港,或许在香港人心中的仙境就是如此,不是小桥流水,雕梁画栋,云雾弥漫,而是大漠黄沙,长河落日。我认为他是拿“异境”作“仙境”,以此作为他精神的载体。
南方云雨的描绘 200cm×80cm 水墨宣纸 2016 年
千年学府岳麓书院 210cm×175cm 水墨宣纸 2014 年
芙蓉国晖之早春 125cm×250cm 水墨设色 2018 年
(来源:逸点艺术机构)
画家简介
石劲松
197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
1996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2004-2005年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第七工作室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湖南省中国画学会主席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