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推动绘画起作用的不是绘画本身,而是一个人的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最终归于一个画家自身的问题,自身问题往后延伸就是一个社会问题。——刘进安语录
刘进安《历史》210cmx270cm纸本水墨2014年
Q:你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艺术家。去年我和王伟中聊天,经常谈到中国画的语言问题,前些年我也写了很多本书,也在思考文字语言,其实语言真不是一个工具。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对文字的理解是:文字在最初形成之前是神圣的,它是给万物命名的一个存在。文字被滥用之后,似乎具有了某种工具属性。事实上,艺术家的语言还是追寻最伟大、最神圣、最清洁的那一部分,是创造力的一种源泉。例如,山水不命名你也不知道那是山,也不知道那是水。其实语言不仅是一个工具,更是一个本质问题,话语方式的构成决定了文化深层的背景。
近现代中国语言,不论是文字语言还是中国画语言,都出现了一种交织杂糅的状态,我们在文化上也在游离。真正具有中国深层味道的,特别是中国气象的东西,越来越少。你和丁方都在努力地探索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绘画语言,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
很多人说:“我学石涛、八大山人,他们难道不是中国画语言吗?”他们是中国画语言,但不是你的语言,不是这个时代的语言。现在还有很多人使用石涛、八大山人的语言,甚至是用扬州八怪、四王的语言,这是有问题的。
前段时间看你的“静物”,在我的理解中,你的“静物”是对中国画语言的一次纯粹的探索。这批“静物”之后,你的绘画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变化。虽然“静物”是西方的一个题材,但是你用它来展示真正的中国笔墨的可能性,包括后来对山水面貌的全新展示。
刘进安:你刚才谈到的语言问题,也是20世纪90年代大家都在探讨的绘画语言。无论传统还是当下,绘画语言在某一个时期是不能回避的,甚至有一些人拓展性地去研究或探索。从中国自己的创作经历来看,我觉得制约中国画家发展或不能走远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以说是一个创造力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位画家、一位艺术家自身的问题。我现在特别想说,真正能推动绘画起作用的不是绘画本身,而是一个人的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最终归于一个画家自身的问题,自身问题往后延伸就是一个社会问题。
刘进安《风平浪静》244cmx365cm纸本水墨设色2014年
Q:文化人格不健全。
刘进安:对。我曾跟丁方一起去英国的大英博物馆看展览,很多人看累了就坐在大厅里休息。我开玩笑说,假设在大英博物馆的休息厅里,我们谈笔墨问题,适宜不适宜?其实,笔墨问题在那种环境下确实不值一提,在那种语境下它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可是,在国内多年甚至上百年来,我们都在谈笔墨是不是中国画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所以,现在看起来,我们不是缺少了语言能力,而是缺少了对艺术最基本的尊重和态度。
Q:我也举个例子,历史上山东最伟大的画家是梁楷。梁楷最伟大的行为是:皇帝喜欢他的画,赐他一条金带,然后他把那条金带挂在院里的树上,飘然而去,不知所终,他感觉那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我们和古代的这些大师们相比,我们丢失的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大的距离。
刘进安:我跟朋友私下聊,弗洛伊德在英国时,英国女皇恳求弗洛伊德七十多次,让他为自己画肖像,最后弗洛伊德让女皇答应自己的一个条件是:必须到我的画室才能给你画。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一张照片,弗洛伊德给伊丽莎白画了一个头像,没有肩膀,就一个小框。
我们都谈人品、画品。什么是品格?不具备品格何谈画格呢?虽然我们做不到像弗洛伊德那么坚持,但我们可以回避很多东西。
前段时间有一个媒体人,我不认识他,可能在北京挺活跃,他说:“刘老师,我又要麻烦你了,两会期间新华社的《参考消息》,要发行200多万份。”我给他回信说,为了某种会议去宣传自己,第一,我觉得不真实;第二,我觉得有讨好他人之嫌,这有损于我的人格。后来他回了一句说“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真是这样,目前中国画缺少的不是语言也不是创作,创作能力让我们自己封闭了,或者说不敢坚持,或者不敢追求,现实的东西对我们的影响可能更大。
目前对我来说,笔墨问题甚至语言问题都不是制约中国画发展的最重要问题,艺术家们缺失的是他们应该追寻一种原则和精神。现在70后、80后也是,开始势头强劲。50后这批人对他们有些失望的是:不是画得不好,而是他们有点玩世。漂亮女孩的画好卖,很美,但和社会脱节得太远,完全是生活化的一种绘画、一种图画。我们如何去宣传,如何去坚持自己,坚持什么?他们缺失的是一种态度、一种观点,不是绘画作品好与坏的问题。
刘进安《冇》 248cmx126cm 2014年
Q:我接触的很多青年画家,几乎不读书,他的书架上可能有书,但是他根本没有阅读和思考的习惯,完全是被权力和资本二者控制。商人买我的画,你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画什么样的;领导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画什么样的。作为一个画家,你何以存在?大家都认为这个话题很可笑吧,生活这么好,为什么想这些虚幻的问题,每天歌舞升平多好。
我经常讲,一个好的艺术家一定是痛苦的,现在的画家太快乐了,那种廉价的快乐充斥了我们的环境。大家为什么一点忧患都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北京雾霾天也很多,城市化对人的压抑不言而喻。济南最多的时候曾经一个月不见天日,在这种情形下,我经常到济南的南山去走一走,村民们为了采石,将整座山劈成了两半,另一半没有了,残山破水,乡村荒芜。为了城镇化,大量的农民慢慢集中起来,整个村子就荒芜了。面对这些,艺术家们视而不见,还继续停留在歌舞升平之中,其实任何文艺形式都不应该对此视而不见,它已经危及到我们的生存了,但我们还不思考,也不承载。
这本杂志从我内心讲,它是个公器。一个人的知名度、财富,包括社会资源都是天下公器,我觉得公器是属于天下的,它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包括这个杂志它不是我的,它是大家的。如果说,我有这个认识,我觉得我可能做得比别人会好一点,我可能多去包容一点,包括我们到这儿来听你讲课、聊天,也是想把忧虑传达给大众,哪怕起一点作用,哪怕只启发了一个人,我觉得这都是好的。中国这么大,好声音还是要传达。
我曾打过一个比方,我说:“现在满街都是扭秧歌的,敲锣打鼓,墙里边也许会若有若无地传出一丝笙萧之声。固然,它可能会被街上的喧嚣盖住了,但仔细倾听它还是存在的,或许会被有心者感受到并产生一种精神净化。另外,敲锣打鼓总会累的,天天闹下去他不累吗?他总有休息的时候,他们沉寂了,我们的声音就出来了。所以说,我们就是一丝笙萧之声,也许微弱但要坚持,坚持这个方向。”
刘进安:你说得非常对。我们在教学中也是,当画模特变成了一种模式化的训练时,对模特根本视而不见。他们看到的全部是体积、透视、结构。同样看一个东西,但与他心里想的东西不一样,确实存在这个问题。
另外,语言问题其实是艺术本身的问题。中国画、中国画笔墨、中国画传统的形态、系统放到当代社会,有没有再发展的能力?我对研究生讲,我们要从艺术家的角度去培养艺术家,可以不设门槛。在宣纸上,用毛笔可以,不用毛笔也可以,用其他材料,炭笔、彩色笔都可以,只要承载了你的思想感情,就可以称为一幅好的绘画。针对中国笔墨的再生能力,我们有一种责任,有一种担当,乐趣也就在这里,就是艺术本身的问题。
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中西问题上争论。我在之前的一个访谈中说,我们都讲在中西合璧、中西融合,这方面是西方冲击了我们,把中国画最根本的东西冲击掉了,但这是西方的问题还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肯定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这就是我们自身文化的弱点。
我们希望有一批艺术家针对你说的语言问题、中国画问题,能找到一种将中国画古老的笔墨适合于当代精神的一种表达,或者它具备这种表达能力,甚至我们这种表达能力能成为当下的一种新语言,这是艺术家更应该关注的一个问题。当然,你说的视而不见,那是艺术家最基本的一种态度或者一种坚持。比如说,我们翻出20世纪50年代那些画家的画,那么好看。实际上画中反映的是当时的现实生活,但现在他们都成为了精品,我们甚至花费一亿、两亿的去拍这些作品。那么,这些作品的可信度在哪儿,价值在哪里?
刘进安《牧牛图》138cmx68cm纸本水墨设色2015年
刘进安《秋色陕北》138cmx68cm纸本水墨设色2015年
Q:总是说中国画要走向世界,其实我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你在世界之外吗?这种心态其实是没有自信的体现。
刘进安:这种尊重不是喊出来的,需要作品拿出去说话。
Q:你得让人尊重。我经常反思,我打着抢救、挖掘、整理的名义,做一件本该被时光淘汰的东西,又把它挖掘、整理、保存下来,我究竟是推动了社会进步还是阻碍了社会进步?这些年我一直反思我自己的文字,我究竟向这个世界说了什么?就是说,在你还没有建立一个完整的人格的时候,你就盲目表达、盲目从众,去挖掘那些已经被历史淘汰的一种存在。这时候,内心是非常痛苦的。聊聊你最近创作的喜悦吧。
刘进安:我快60岁了,有时候跟学生讲,我现在才感觉到绘画带给我的快乐。首先,创作过程应是一种特别愉悦的过程,一张白纸挂在那里就觉得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想法,有想付诸于实施的感觉,一落笔反而觉得感觉没了。但这种过程我觉得非常好,可能我刚才说的那个问题跟我自己想的问题也有关系,我一直在做。
我也想写一篇文章,有关中国画走到了另外的一个层面。多年来我一直在绘画上追寻自己的内心,遵从自己的理想,只要你热爱它,就尊重它。我不排斥市场、名利,但我希望有一个更健康、更活跃的市场,只要它是对的,这都没问题。
我跟学生讲,你们卖画我非常支持,但必须是正面的,不能人为地去做不耻的事情。对待绘画,我唯一有兴趣的就是绘画本身,中国画确实很神秘。其实东西方是两极,但我一直认为它是一极,这个极,使我们面对现代、面对现代社会,或者面对我们想象的空间时,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这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期盼,当然,我肯定受到能力等方面限制。但只要在这方面我认为是明确的,我就会去做。即使结果是痛苦的,但对我来说过程是愉快的。退休后,我时间就多了,将内心空一空、静一静,可能要画一些自己想画的东西。
Q:做点更快乐的事情。
刘进安:对,做点更快乐的事情。虽然社会存在很多问题,但绘画作为一门艺术,我希望它单纯一些、纯粹一点,将中国这门能代表文化的艺术推到一种能正面跟西方对话的程度,一个能够创造出和我们古代的高峰一样的艺术的程度,而不是回到古代。确实是这样,那个时代的人们创造了高峰的艺术,我们的时代也要创造自己的高峰艺术,需要一些人做一些本分的事,这也是对年轻人说的话。
我对学生说,把心收回来一辈子做一件事情,把它做好。如果中国人都这样就好了,社会就没有问题了。社会实际上是不同专业组成的,下水工把下水道修好,那就是你专业中的最高级阶段;你将电线杆修好、房子盖好,不出现问题,这是对国家、社会的贡献,是实在的贡献。绘画也如此,把绘画做得最好,就是对国家的贡献。中国有一批世界级的大画家,这不是为国家做贡献吗?我们没必要画一个老头抱着电视机咧着嘴乐。我们是民族的文化,让更多的人认可中国的艺术,还有比这个对国家贡献更大的吗?我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来源:连山懋 张荣东)
画家简介
刘进安,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原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全国艺术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委员,第五届、第六届北京国际双年展策划委员,北京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第三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中央美院中国画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