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偶然,我们获得了生命的奇迹;出于偶然,我们与艺术相遇。每一个与艺术能够相遇相知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留予这个世界的踪迹,以此证明我们曾经在这个世界走过一遭。
其实,每一个艺术工作者,在选择他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时,更是一种互相选择的双向奔赴。就像对于综合材料艺术创作的选择,郭振宇说,自己是出于“一种被迫、一种无奈,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出走。他说,自从使用材料,感受到另类的艺术旷达,他便再也无法再回到单纯的绘画。
对于理想,我们总是懵懂地走在那条未知道路上,赤手空拳。而当我们选择以艺术为生的同时,对于即将迎接的前方旅途风景,更是一种别无选择。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文中说:“你别无选择——这就是命运的题旨所在”;你别无选择,一度引发小说界“旋风”效应,成为勇敢探索、张扬青春与个性的先锋小说《你别无选择》,作者刘索拉直接以此为题目。你别无选择,或许,这也是郭振宇与艺术之间的关系。
郭振宇自1995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之后,曾任教于山东省特殊教育中等专业学校,1999年,他创作并与28名聋哑学生共同制作完成了一件名为《中华根》的作品,创作过程历时三个多月,耗用青麻三吨多。《中华根》是一件大型编织作品,一件关于“生命的编织”。
这件作品当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引发轰动。后来被山东省特殊教育中等专业学校作为镇校作品永久性收藏。我曾在特教学校参观这件作品。在亲眼见到这件作品之前,仅仅是面对照片,你难以想象它的宏伟与壮观;在亲眼见到这件作品之后,当我们告别想象面对现实,你又难以相信这件作品出自他和一群聋哑学生之手。
郭振宇/中华根/青麻/400×2000×150cm/1999-2003
而面对《中华根》的宏伟巨制,我们能从中看到他面对艺术、面对自我的野心。更能感受到在丰硕果实背后的艰难与劳作。就像是一位春种夏耕待秋收的劳作者,他们所要面对的秋天总是难以预知的,可能颗粒无收,可能结实累累,但面对这些“可能”,劳作者们永远不会因此将劳作束之高阁,他们会继续坦然接受第二年的春种与夏耕。
对于艺术,郭振宇就像是一位坚定的劳作者。路遥曾说:“如果将来作品有某种程度的收获,这还多少对抛洒的青春热血有个慰藉。如果整个地失败,那么将意味着青春乃至生命的失败。”而郭振宇在青春时节不受约束的冲动,没有为他留取足够的时间患得患失,没有留下足够的时间去规划可能颗粒无收的“失败”,赤手空拳的旅途,你别无选择!而《中华根》无疑是成功的,然而他没有固守在一时的获得与成就,又一次义无反顾地上路。
在艺术的跋涉中,有人找寻,有人探寻,有人袒露。我更想将郭振宇与艺术的关系用“袒露”来形容,郭振宇与他的艺术作品相互袒露着他们的自我。
郭振宇/上帝视角/木料、麻绳、铁/300x450x25cm/2018-2020
就像在《中华根》所表达的“生命的编织”之后,郭振宇又投入到关于文明与废墟的叙事主题中去,他想通过他的艺术作品,呈现出时代变革下的工业文明,他似乎一直在最宏大与最微小之间不断碰撞花火。
无论是《时间简史》系列还是《文明》系列,我们都不免想到彭锋在《宏大与微小——郭振宇的艺术》一文中的评价:“郭振宇总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身体能量,创作出的作品多数超出一般架上作品的体量;另一方面也用身体作为限制,对自己的创作欲望加以克制。与宇宙和人类文明这样的宏大叙事主题相比,个人的身体无异于秋毫之末。”
而孟宪平在《生态美学纬度中的当代艺术叙事》一文中写到:“振宇的画面从来没有禅意的空虚。他仿佛要用双手和画笔,去触摸,去撬动,把自己所能掌控的左右空间都探测殆尽。就像农耕的土地,他要为所有的空间铺洒生的种子。振宇的画面也从来没有柔弱的静谧。他永远不停止身体的动能,要把自己沸腾的生命转移到画面上。这种原始的生命,幻化为风雨和暴力,要在观看的视觉中进入你的身体。这更是一种不可遏制的生的热望。”
郭振宇/文明第五季/综合材料/300x600x73cm/2016-2018
郭振宇/文明重建/综合材料/240x560x30cm/2019
地球的形成与漫长的宇宙时间相比,可能就像稍纵即逝的流星,只是短暂一瞬。因此,我们的人生与漫长宇宙时间相比,更只存在于刹那。宏大宇宙中的渺小星球上短暂栖居着我们——在这颗星球上栖居着的人类与物种,彼此相互围绕,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生命共同体。而这或许便是郭振宇一直在思索的出发点,他一直在用艺术探寻思索有关人生的终极问题。
黑川雅之认为:生命自当缤纷而丰饶,人生也离不开锦上添花的瑰丽。暗夜的深处必然蕴藏着生命的辉煌。”郭振宇的艺术旅途无疑也经历过鲜花与红毯,但是郭振宇似乎也仅仅是与它们擦肩而过,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旺盛的艺术创作力,不知疲惫。
郭振宇/暮光之城之三/综合材料/175x120cm/2018
郭振宇/平林漠之二/布面油彩/120x160cm/2014
郭振宇当下的创作,关注黄河主题并涉及岩画符号与文字关联,也是一种对远古生命图腾与当下人类生存的思考。郭振宇生活在济南,而黄河也流经济南。他使用黄河带来的沙土创作,因为这些材料带着亿万年时间挪移的信息和文明的指向,这就形成了他鲜明的思维方式和形塑观念——通过自己到黄河滩微小的材料掬取,短暂终结了亿万年蛮荒的循环,用材料在作品中的参与、固化,象征了文明的启承和精神的建构。
彭锋说,郭振宇的所有作品都带有明显的地方性和个体偶在性。他采用的材料都来自周边环境,具有明显的地方性。这种地方性,还体现在他明显的个体气质上。郭振宇作品背后的内涵,既是人类文明层积的结果,也是个体心理层积的结果。对于郭振宇作品的哲学阐释,在某种意义上就变成了一场考古发掘。
郭振宇/宇宙的弦信息/综合材料/240x200x19cm/2019
艺术创作的道路是一场充满孤寂与挑战的未知旅途,我们有时不禁会自我发问“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对于郭振宇来说,尽管一切有关艺术的艰辛都是为了作品的呈现,但于他而言,最大的幸福或许就在于不断创造、面对自我的“翻跃”那根横杆的过程。
对话郭振宇
记者:郭老师,我想每一个艺术家在他们的青年时期都有过许多理想、幻想甚至妄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被冲刷了,可是又随着时间的积攒,有些又被我们重新“复活”。能不能浅谈一下您早往年月的梦想,以及与后来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
郭振宇:小的时候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天空也是泥土造就?它的上面还有几层?我们也是在天上?大地应该比星空还无限广阔!为什么一结婚就可以生小孩?布谷鸟是两个小孩吗?能否飞到月亮上?是不是总有灵魂在注视着我?孙悟空长生不老,他现在在哪里?梦想自己能有一支马良神笔,拥有画龙点睛的功夫,拥有无所不能的神通。青年时期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意义何在?《中学生》上说的宇宙飞船能遇到外星人?上面黄金光盘的图案能读懂?城市是不是有着无限容量?历史的尽头是什么?
每个人少年或者青年时期都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理想,但是不会形成一种强势的预设,只能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选择——要不要读书?在哪儿上学?学什么专业?或者怎样去发展?和谁交友、和谁在一起——都是在二元的岔路上进行选择。你只要选择了,就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这种选择,就属于那个时期的一种梦想。但是它不是从旁观的角度能看到的一个成品体系,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我们每天每段时间的行为都是碎片化的,没有方向和主线,没有紧密的因果关联。就像一条河,走到哪里都是它。
后来开始学习绘画,走入了造型和对形式艺术认知的过程,掌握了这个方面的专业,在技术层面练习的同时,也具备着一定思维方法论的转换。到了信息时代,信息地扩展、大量的交汇,又形成了现在的一种模糊认知,包括我们对这个时代产生的一些问题的关注——人工智能问题、环境问题、住房问题、能源问题、人口问题——现在都在思考——CHATGPT和AI的出现让我们思考教育的问题,这一些问题都是我们以前没有遇见的,更多的时候以为那种教育,或者那个时代,或者是整个的生活方式都是一成不变的发展,但是往往有一些事情会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的习惯,这是大的人类二元岔路的选择,不可预料,即便是发明家也预料不到。
每一个人最终取得的成就,决定了自己少儿时期的经历与梦想。艺术家也是如此,最终在艺术上的成就,会追溯成长过程中所有的探索和与艺术有关的活动,被归类归纳到自己的艺术成长经历中。小时候也跳过舞、演过节目、讲过故事、参加过体育活动,受到的感触很多,但是唯有最终自己的成就,才可以回忆起少小时期的这类经历,才会与之联系起来,就如量子力学,而其他的经历作为成就志趣的发端都已经坍塌。
记者:人和社会的许多变化,往往是因为许多微小的缘由。如果说您的作品变化受到了某些外界影的话,您觉得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什么?
郭振宇:回顾自己,一些变化很难说清楚,因为那个时期我们会把一个变化的过程归纳到一个契机,而把这个契机说到某个事件儿上。但是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失去了历史原本的真实,那就是属于演绎或者价值体系的认知,才造成了我们言说的一个定点、一个目标,所以说起来都不算是准确的。非得要作为一种研究去说的话,那有一些事情是可以进行回顾和分析。
但是一个人的变化能够引起感触,或者有应对,都是因为一种内在的敏感。这种敏感来自于各个方面,有时候是价值体系,有时候是生理问题、精神问题,都会让人形成个体的反应机制。一个修炼者能够容纳许多人世的认知,变化要少,超越世俗人性,回归到生命本性、生命本体上来进行思考。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就是在围绕着艺术,围绕着内在精神,围绕着对于世界的感知、个体的体验,不断地完善、丰富。他看见的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而不是一个艺术形式的变化。我的艺术思考分为三个阶段,城市人文主义阶段、个体精神与民族精神阶段、文明探索阶段。
大学期间,一直在思考和探索一种城市的精神,或者是人在城市化时期——也就是工商业文明发展时期,人的精神状态——无论是村庄、或者是画的风景、自然风光,都和城市的整体氛围、整体时代来进行结合,感觉到是一种精神状态。
在特教学校教学期间是很重要的时期,我接触到的是一群聋哑学生,他们自身特殊的经历,身体的生理障碍和他们对完整生命、健全生命的渴望影响了我,让我感觉到人内心的强大,开始注意到个体精神和一个族群的精神的问题,这个时期的创作就走入了精神世界。
从生物的变换到群体的生存,逐渐思考到文明的发展规律,就开始思考个体文明的内在规律,好多历史朝代很短暂,好多遗址也证明了地球上出现过几次文明时代。当我们站在历史末端的时候,发现一切都是这样过去了,没觉得经历多久的等待。
有一次我去新疆看见了交河故城、高昌古城这些文明的废墟,在世界范围里面有阿兹特克废墟、纳斯卡线条,这一些都让人感受到曾经的繁华,但是现在荡然无存,都让我开始感受到另外的一种生命的终止。所以,我在探索生命的同时,转移到了文明的思考。
记者:路遥曾在文章中写到“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惰性是我们每个人的天性,当我们具备了一定的“创作经验”后,我们又该如何摆脱经验的束缚?
郭振宇:难与易都要从体能、本性和心智三个方面来谈,体能是一种物理层面的程度,它对应着物理与重力的克服。本性如火、气,它上升容易,下降就难。心智方面能够通悟、宽纳,就会容易接受。
我们通常说的“创作经验”,与文化中累积的、成型的、既定的方式是两回事儿。建筑经验、装饰经验、书写经验、文明经验、文化经验,这都是文化内在里的精神,我们需要这样的经验,它不是显性的形式,它是无形的、带有方法论的特性的存在。而应该摆脱的是一种习惯性的、不假思索的、一成不变的应对。
艺术语言形式最大的可贵之处是一种稚拙劲儿,是一种陌生感,是面对突如其来事物的应对方式,对待熟识的事物的变换角度与手法,会显示出探知的可贵、实验的突破。
真正的艺术家不存在用一种既定的方式来进行表述、解读,这样就没了生命。真正的艺术家有着鲜活的探知能力,面对着新生事物或者新的体验,他会用一种新的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艺术家一旦形成了一定绘画的风格和辨识标志,对艺术家来说是生命的终止。对于后一种情况下,如何摆脱,要看艺术家自身的定力和悟性。
郭振宇/平林漠系列/布面油彩/80×120cm/2015
郭振宇/暮光之城系列/布面丙烯/175×120cm/2017
郭振宇/蒹葭系列/布面油彩/120×240cm/2016
郭振宇/蒹葭系列/综合材料/120×240cm/2015
郭振宇/平林漠系列/布面油彩/80×120cm/2015
郭振宇/蒹葭系列/布面油彩/120×240cm/2016
(来源:兀美术馆,文/薛寒冰)
艺术家简介
郭振宇,1969年,山东诸城人,当代艺术家。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协理事,山东油画学会副秘书长,山东美术馆研究馆员、学术研究部主任任。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山东师范大学、山东建筑大学、济南大学、山东农业工程学院研究生校外导师。
艺术履历:
曾创作大型软雕塑作品《中华根》;策划由山东省文化厅、教育厅、山东省残联主办,于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生命的编织》《心之韵》大型艺术展;电视纪录片《生命的编织》在中央电视台等55家全国电视网及海外播放,被定为中国人权对外宣传片。2000年在布达佩斯20世纪国际文化节上被评为“中国艺术海外传播优秀作品奖”。策划“传承——单应桂美术作品巡礼展”获文化部“馆藏精品展出季优秀奖”,策划“中国姿态·第三届中国雕塑大展”、“青未了——山东省高等学校艺术院系毕业生作品展”等大型展览。先后参加德国科隆“当代中国艺术家六人展”、“北京奥运美术展览”、“山东省第十届文化艺术节美术作品展”等国内外展览。作品先后获得“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中国青年艺术家作品奖”等奖项,被艺术机构、美术馆等机构、个人收藏。举办“触目·郭振宇”“原能·郭振宇”等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