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世纪90年代末,我国高等教育开始进入大众化阶段。音乐、美术、设计等艺术专业发展迅速。在迄今的二十多年中,各类型的高校先后设立艺术类院系,尤其是2011年艺术学从文学大类中独立为门类学科,标志着我国高等艺术教育进入了体系性学科建设进程。2022年9月,国家又公布了新一版学科目录,艺术学大类下除“艺术学”一级学科外,其他音乐、美术等一级学科均转为“专业学位”,艺术学科建设又进入新的变化、建设期。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从现实的视角回望我国高等艺术教育快速发展的二十年,在高等教育从大众化进入普及化,从外延式过渡到内涵式,从“985”“211”转换为“双一流”的发展进程中,既有显著成绩,为国家的文化建设和社会发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历史贡献,但也存在亟待解决的深层和基本问题。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中,高等艺术教育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也面临着新的时代挑战,如何更好地适应国家和社会发展的现实与未来需求,是当下急需面对和解决的首要问题。孔新苗教授自2000年开始,先后担任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美术教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第四届委员会委员、第五、六届常务委员等,是我国高等艺术教育快速发展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对新时期以来我国高等艺术教育的历史、现状和未来,有全面而深刻的实践性思考。以下,拟对孔教授做一个兼具历史回顾、现实面向、未来展望的访谈,以期和高等艺术教育工作者、艺术学界研究者进行深入对话,在交流碰撞中探讨新时代高等艺术教育发展的更有效途径。
尹德辉(以下简称尹):孔老师,您好!您自2000年开始担任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这一年正好是新世纪的开端,我国的高等教育也刚开始步入大众化阶段。您能否结合个人的学术研究和工作经历,为我们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在当时国内高等美术教育的大背景下,您如何定位美术学院的学科建设?
孔新苗(以下简称孔):尹老师好!我2000年2月开始主持山东师大美术学院工作,那时感到压力最大是两件事:一是学科发展的方向定位问题;二是与方向定位相关的师资队伍建设、学术评价标准和学科课程体系建设。
第一,关于学科建设方向定位。当时艺术学科是“文学”大类下的“艺术”一级学科,美术学是二级学科,学科建设首先面临的是如何理解、在工作中如何把握“文学”与“艺术”两大类之间的关系。当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当讨论专业建设方向、学术成果评价等问题时,两大学科之间的龃龉就迎面而来。在这一背景下,当时确定的学院学科建设策略是:建设好已有的“美术学”二级学位硕士授权点,申报“艺术学”二级硕士学位授权点(理论研究),先形成创作、研究双翼的发展局面。经过努力,2002年艺术学二级学科学位授权点获国家学位委员会批准。之后2005年新一轮学科建设要求按一级学科申报,我们又乘势整合艺术学、美术学、音乐学申报艺术学一级学科(硕士)授权点,成功获批,并按当时规定本单位可以独立设置一级学科内的二级学科,这样“设计学”“舞蹈学”也顺势建立。用五年时间,初步完成了艺术一级学科下二级学科的基础框架搭建。
第二,师资队伍建设、学术评价标准和学科课程体系建设。学科构架搭起后,师资队伍问题更加凸显。长期以来艺术教师队伍以创作为主,但研究生教育的要求、上级主管部门对职称评定的新指导性变化,均需要教师有学术研究成果,而不仅是艺术创作成果。评价方式变化一时成为许多教师的痛点,我当时压力很大。采取的策略主要三个:(1)稳步推进,在职称评定、导师遴选的评价标准方面小步渐进,避免大变化引发振动;(2)在引进人才方面明确未来发展需要,用时间换师资队伍结构改变;(3)调整本科人才培养方案,加强通识课中的人文艺术课程、师范专业的教育教学类课程。目前得到学科共同体认可并形成品牌的“中西美术比较”“美术鉴赏与批评”“美术学科前沿问题研究”等课程、教材、优质课建设,均是在2002-2009年期间建设的。
到2010年,学院“艺术硕士”学位授权点开始招生,用十年时间基本完成了学科建设格局:本科教育的美术学(师范)、设计学,硕士教育的美术学、艺术学理论、设计学、教育硕士(美术)、艺术硕士;构成了本、硕两个层次、五个方向板块互相支撑、协同发展的基本格局。当时省级重点学科等建设项目能拿的也都拿到了,教师职称比例、师资团队年龄比例、学术评价标准等也都初步建设到位。这之后,开始积极筹备美术学博士学位授权点的申报。由于当时采取校级、省级限额申报方法,在综合大学中艺术学科很难与数学、历史等学科竞争“出校名额”。直到2011年国家将“艺术”从“文学”大类中分出建立“艺术学(13)”大类,博士点申报可以直接“出省”。山东师范大学2017年美术学博士点申报成功。这其间我于2014年2月在做了整十四年的院长后离任。事后,得悉国家学科评审专家对我个人学术成果、学科建设工作的评价,令我很欣慰。这是方向明确、多年坚持、克服困难、不断积累成果的最好回报。
尹:是的,孔老师。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办学不仅在省内,而且在国内也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作为一个点,折射出国内高等艺术教育二十年发展的一些普遍状况。那么,另一方面,在今天看来,您执掌学院发展的十几年中,您觉得学院取得的最大进步是什么?最大的遗憾又是什么?并且,在国内高等艺术教育发展的大背景中,两个方面是否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
孔:好问题!
最大进步:学科建设方向明确、坚持不懈,结果是基本达到预期规划,大致跟上了国家艺术学科发展的节奏。
最大遗憾:在人才引进方面保守了。如果当时能引进一些中年骨干而不只局限于青年教师,今天的许多梯队衔接问题是可以部分规避的。当时,由于前面遗留的职称问题需要一段时间去慢慢消化,引进高水平中年骨干带头人会形成对原有晋升年龄顺序的冲击……总之,梯队建设是最大遗憾,好在现在当年的青年教师已逐步成长起来了。
至于这遗憾与当时大背景的关系,我认为作为学科带头人这不应成为自我解脱的理由。建设,就是在现有条件下针对问题探索新路,把难题归于“环境”会有一千个理由不去做……今天叫什么:躺平。带头人不能躺平。
尹:孔老师,听到这些,能感到您对学院发展的一种深沉的责任感。我们换一个视角,对国内高等艺术教育的二十多年从更宏观的方面做一个回顾。我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中央美术学院刚刚搬到现在的花家地。当时在校内公开展示的学校简介中,培养目标中有这么一句,大意是“为各级美术教育、文化机构培养合格的美术人才”。这个“美术人才”实际上主要指的就是各类绘画人才。在当时的美术考生中,还存在一个按现在说法叫做“鄙视链”的关系,大体就是油、国、版、雕、设计的顺序。在大约1995年,在校尉胡同举办过一个电脑绘画的社会培训班,招生海报就挂在协和医院门口那条小街的美院展览馆大门的一边,但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之后,在中央工艺美院那边也有过一个电脑绘画的展览,反响也不是很大。多年来,我一直记得这几个细节,总有一种时空反转的感受;就是说,如果能回到过去,考生们大概更倾向于去选择那些设计专业和那个电脑绘画的培训班。说起这些记忆的往事,是想请您从一个历时性的视角,对“国、油、版、雕”,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纯艺术”的本体价值、社会价值、时代价值等,做一个历史性的总体评判。
孔:首先,不管在哪个时代,“鄙视链”的存在既是现实,又是那个“现实”的文化局限性的表征。时代的断面、社会的特定阶段,都会以这个时段对“价值”的等级划分来标示自身特点,时代变、它就变。换言之,艺术学科近20年的最大变化,是数字新媒体技术逐步对艺术创作、传播的广泛影响、设计艺术与生活等方方面面的深度联系。这让“国油版雕”失去了以往的唯我独尊地位,或者,与其说是“国油版雕”弱了,不如说是与数字技术相关的艺术生产、传播的新媒介、新语言发展起来了。习总书记在全国第11次文代会开幕式的讲话中指出:“今天,各种艺术门类互融互通,各种表现形式交叉融合,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催生了文艺形式创新,拓宽了文艺空间……科技发展、技术革新可以带来新的艺术表达和渲染方式,但艺术的丰盈始终有赖于生活。要正确运用新的技术、新的手段,激发创意灵感、丰富文化内涵、表达思想情感,使文艺创作呈现更有内涵、更有潜力的新境界。希望广大文艺工作者用情用力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这就非常清晰地从国家战略高度,对当代艺术在数字技术环境下的新发展提出了新要求,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和认真研究,并在工作中积极落实。数字人文学者认为:数字技术生成了当代的“技术可供性”生态,这一生态“对于置身其内的行动者的行动逻辑具有基础性的影响——生态既为各种具体行动提供基本条件,也为特定行为模式和文化模式的形成设定框架。”显然,今天的艺术学科身处这一数字生态之中,今天的“美术人才”无论是拥抱数字生态的,还是抵制数字生态的,都无法回避数字技术对艺术的影响,且正在日益深化中。总之,是时代变了。
说到“纯艺术”,这是一个源自西方审美现代性的观念,认为艺术与社会功利活动无关;与信仰、权力话语无关,也与科学技术为代表的现代工具理性对立,是一个有丰富内涵的审美意识形态话语。但伴随20世纪中期以来现代信息产业、文化产业和现代都市消费文化的发展,“纯艺术”作为意识形态,只是部分人的个体选择,当代文化中的艺术与审美不再追求“纯”,反而追求艺术衔接社会消费、科技发展,审美跨入所有领域实施“融合”。当代法国学者奥利维耶·阿苏利指出,“21世纪初的新颖之处并不在于文化产业的诞生,因为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文化产业就开始崭露头角,而是在于审美手段的发展,审美手段成为消费的主要兴奋剂,尤其是对于那些甚至不具有任何审美维度的消费……审美品位的刺激允许生产者出售更多的‘体验’而非物质产品,这使感觉成为第一要素。”今日的数字科技使艺术传播媒介持续变化,变化的媒介产生变化的生产方式与艺术语言,新的生产方式、新的艺术语言生产着新的艺术体验与消费机制——“审美之战是工业文明社会里经济战争的核心”。在今日数字网络时代,对日常生活、审美体验离不开手机的当代人来说,对理论家的这一描述是感同身受的。我在几年前的《论日常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一文中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演变线索梳理和观点阐释,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尹:是否能这样理解,艺术就是从“不纯”到“纯”再到“不纯”的历史过程,但后面的“不纯”不是否定“纯”,而是将“提纯”之后的艺术再回归于现实。高等艺术教育在上世纪90年代后获得了较快的发展,但进入21世纪后,社会需求改变了,因而艺术教育的目标也和以前不同了。以美术教育为例,一方面,数码摄影、计算机、PS、手机等各种新的图像技术出现,显著改变了图像的生产方式,更便捷、更多样了,传播手段也更丰富、更即时了,那么原有的美术教育体系就要积极适应这个变化。其中,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从以知识和技能为主、以美育为次的艺术教育,转向以美育为统领的新的艺术教育。这个要求也比之前更高了。孔老师,接下来我再请教您一个恰好和您的工作经历有关的问题。在您离开师大美术学院院长位置后,担任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教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的常务委员。我想在您这个身份和职责的转换中,应该存在一个长期的思考和转换过程,请您谈一谈高等艺术教育中的艺术教育与美育的关系问题。
孔:2005年教育部办公厅印发了《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美术学(教师教育)本科专业课程设置指导方案(试行)》,2006年中央美术学院受教育部委托组织专家研究编写“普通高等学校美术学(教师教育)本科专业必修课程教学指导纲要”。我受聘中央美术学院美术教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主要负责“课程指导纲要”的编写,全国试点单位工作、必修课教材编写、任课教师培训等。期间,为中央美院完成了国家社科项目“中国美术与国家形象研究”。两地跑,常带着旅行箱上课,下课去高铁站,蛮辛苦。2014年2月离任院长后,2014年春,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教育委员会成立,我任副主任;2014年秋,国家基础教育新课标修订工作启动,我受聘参加《高中美术》课标修订组,从此开始深度参与基础教育艺术课程标准研究、教师培训、教学调研。2017年,教育部启动“普通高校师范类专业认证”工作,我作为美术学科首批专家参与,至今许多时间花在这项工作中,有时一个月中要认证两个高校。2020年全国高校美育教学指导委员会成立,我被聘为委员。可以说,国家艺术教育事业的高速发展,让我有机会参与了从基础教育到高师教育、从专业美术教育到“面向人人”的非专业艺术教育的整个系统的工作。如果说我自己如何完成了这个“转换”,我感到主要是脱离学院院长的岗位和责任,可以全身投入做教育研究。作为师范大学的教师,这也属继续着“主业”。
您谈到“艺术教育与美育的关系”,这正是我近一年来思考的主题之一,我的想法和研究成果,集中在《论为美育的艺术教育》一文中,用了1.5万字的篇幅,想系统建立一个理论框架,大致的想法是:美育不单纯是音乐课、美术课,为美育的艺术教学不能变成简单的美学概念、艺术知识传授和艺术技能训练,但学校美育主要是通过艺术课程、经典作品赏析、艺术技能教学与展演活动来实现的。对此,可以从“素养/感受力、审美/表达力”这两对关系分析入手,提炼相应关键词,在理论话语与实践问题的互动思考中,解读立足中华美育精神自觉的“为美育的艺术教育”,建构理论框架,探索教学方法。
孔新苗《美术鉴赏与批评》
尹:时间很快,在不经意中一个全新的21世纪已经走过1/5多了。从近二十年快速扩张的外延式发展,到双一流学科和专业的内涵建设,当前,不同层次的艺术类院校、系院都具备了相当的规模,但也出现了一些发展的困境。从一个微观的视角,比如我个人的亲身体会,刚才您也谈到过,美术学院的师资大部分都是技能类教师,绘画和设计是老师们的专长,申报课题和发表论文的能力并不突出,这就与高校内部的各种评价机制形成了某种矛盾,成为综合性院校中的艺术专业发展的制约因素。我的理解是,这种情况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既包括学校的管理和制度缺少灵活性和针对性,教师的人文视野和学术能力也需要开阔和提升。但是,在宏观的视野中,这个问题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只是始终没有引起重视和解决而已。二十年的时间,放在历史中不算长,但对教师个体来说,大概三十岁左右入职,到了今天也是接近知天命的年龄了。一边是个人的现实境遇,一边是学校和国家、社会的实际需求,这个矛盾形成了一个棘手的两难困境。这是我感受比较深的一个问题,当然还有其他的各种问题。
对艺术学科、专业的发展形势,您能在微观层面上从艺术学科自身、艺术院校和系院、艺术教师个体这三个层面的关系谈一谈其中存在的主要矛盾,并提出一些建议和对策吗?
孔:当下,艺术学科面临了三大变化;如前述,一是当代文化告别“纯艺术”观念,艺术与产业高度融合,日常生活审美化、审美消费化已是常态;二是数字技术将艺术生产、传播带进新生态,艺术语言的新运用要求艺术教育的新变革;艺术学科知识结构更新;三是国家高度重视“学校美育”工作,从教育“供给侧”为艺术学科建设展开了全新的空间。限于篇幅,我将您提出的“艺术学科自身、艺术院校和系院、艺术教师个体这三个层面”集中起来,从上面第三点“学校美育”切入,扼要谈谈我的观点。
关于美育,我们都知道的一个重要文献,就是2018年习总书记给中央美院老教授的回信,信中明确指出,“美术教育是美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塑造美好心灵具有重要作用。你们提出加强美育工作,很有必要。做好美育工作,要坚持立德树人,扎根时代生活,遵循美育特点,弘扬中华美育精神,让祖国青年一代身心都健康成长。”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我在认真研读中有这样的体会,文件指出“美育,是审美教育、情操教育、心灵教育,也是丰富想象力和培养创新意识的教育”,这意味着美育大于艺术教育,同时“学校美育课程以艺术课程为主体”,这就突出了艺术教育如何完成美育育人功能的新建设问题。进而文件指出要“充分挖掘和运用各学科蕴含的体现中华美育精神与民族审美特质的心灵美、礼乐美、语言美、行为美、科学美、秩序美、健康美、勤劳美、艺术美等丰富美育资源。有机整合相关学科的美育内容,推进课程教学、社会实践和校园文化建设深度融合,大力开展以美育为主题的跨学科教育教学和课外校外实践活动。”注意我加粗的这几个字,“以美育为主题的跨学科教育”。这里的逻辑是:美育大于艺术教育;艺术教育是学校美育的主渠道;学校美育的特点、功能是通过艺术的跨学科教育实现的;“跨学科能力”是新时代学校美育师资的核心素养。
如果认可这个逻辑,我认为这就回答了您在“艺术学科自身、艺术院校和系院、艺术教师个体这三个层面”讨论艺术学科建设的当下难题;国家、社会的实际需求与教师、学生“个人的现实境遇”交汇中“棘手的两难困境”,也包括您说的“微观”体验。我的观点是:
第一,从美育的角度重新认识艺术学科。这是以往没有的21世纪新视角,却是中国传统美育文化的最大特点,正如王国维1904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评价孔子思想为“始于美育,终于美育”,道出了美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如此,在学科性质层面,要立足艺术,树立大于艺术的美育育人的“人文教育”“创新教育”定位;弘扬中华美育精神。
第二,在“新文科”建设语境下,学校和院系管理根据自身特点,启动数字时代艺术教育新探索。艺术学科内部很丰富,汇集艺术创作人才、艺术教育师资、艺术产业人才、艺术管理人才等多学科、多方向,需要不同教育单位根据自身资源、学科历史禀赋、现有人才队伍特点去建设,但如何承担艺术在数字时代、新产业时代的“跨学科创意”表达、“跨学科美育功能”实践,是基本目标。告别“纯艺术”走向“综合”,是21世纪新的学科建设关键词。
第三,在个体层面,上述两点决定了学科带头人很重要、教师个体学术眼界的更新很重要。而您提到的长期以来学校管理、评价制度与艺术教师专业特点龃龉的问题,我在院长工作中体会颇深,但那不是原因是现象,还是需要从学科性质、学科话语更新的根源处思考。国家刚刚公布了新的学科目录,我看“艺术学”是其中变化最大的。我的第一个联想,这一新目录将带来学科评价体系的新变化。
2011年版学科目录引发至今的关于“一般艺术学”与“特殊艺术学”的边界划分、学理关系和话语差异等一系列问题讨论,还会在新版中依然存在,而我感到作为“专业学位”毕业评价标准中如何安置学位论文、作品创作之间的关系,将成为新的问题焦点。如果说“专业学位”的论文评价标准即使可以定位“低于”学术学位的论文水平要求,学位论文长期建立的学理评判依据依然是清晰的,不难转换。问题在于艺术作品的评价标准,尤其是作为博士学位层次的评价标准,目前看还是模糊的。“专业硕士”毕业要求是“举办个人作品展”,显然这是一个关于作品“数量”和“完整性”的要求,质量要素不清晰,并不是类似学位论文那样立足学科共同体长期建立的学术共识之上、有清晰学理依据……限于篇幅,这个问题要专题谈。
孔新苗《中西美术比较》
尹:孔老师,我看到您平时也画油画,有着学院派的深厚功底。您这一代学者,对传统绘画的挚爱是刻在骨子里的,而且在从艺、教学、理论的长期实践中,也对之形成了一层更深沉的理性思考。最后,请您做一个总体性的比较和基本判断,并对学科的未来发展谈一点您的个人预想。
孔:我本科是师大美术教育专业毕业、硕士在南京艺术学院跟随苏天赐、张华清先生攻读油画艺术创作方向,所以油画创作也是我的“正业”。但在做院长的十四年中,除了必须的创作任务我几乎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探索,毕竟油画创作需要持续不断的工作时间与专门的工作环境,而写论文只需要一张桌子和一个电脑,我的书都是堆在办公室窗台和地上。离开院长位置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自己的画室,至今已经换了三处,现在基本固定下来。我体会绘画创作、论文写作的一致处,是都最求“清晰”,清晰表达自己的视觉体验和观点阐述的逻辑,一个用色彩,一个用文字。不同处是画面建构立足于区别于他人的“个人体验”,论文写作立足弥纶群言基础上的“话语逻辑”。
您曾谈到传统“国油版雕”与现代数字技术的关系,我认为他们之间不是新与旧的“取代”关系,而是当下实践中的“融合”关系。在西方审美现代性浪潮中,从18世纪莱辛《拉奥孔》到20世纪初格林伯格《走向更新的拉奥孔》,显示着不同门类艺术的媒介、语言正是通过放大差异性并推向极致来演绎所谓的“现代艺术”。但在今天的数字生态环境中,不同艺术门类的语言都被统摄于数字媒介的“技术可供性”逻辑之下。曾经的所谓“数字艺术”或“新媒体艺术”作为与诸多经典艺术门类并列的新门类,在网络传播速率大幅提升和数字终端应用的便捷性提升中,又显示了将所有艺术门类语言整合入无远弗届的数字生态中的新趋势。这一新趋势消解了以单一门类艺术与其他门类的差异来承载意义表达的现代主义艺术语言立场,而以如何在不同门类艺术语言间整合、对话、拼接、借喻等,以显示新趣味表达、新创意呈现为特点。另一方面,经典艺术门类以作品的美学品格、语言类型来符号化区隔受众的文化社会学等级秩序(如芭蕾/街舞、古典艺术/波普艺术),在今天的数字环境中则演变为个体在网络中自由选择成“群”而突破传统审美文化等级逻辑。数字消费新群体与依然习惯于传统艺术审美群体的并存,再塑了当下艺术生产、接受的新境遇。
总结我的观点,建设具有中国特色艺术学科的主题是:由美育使命,定位艺术学科发展理念。这是新时代的新要求。进而是两大任务:一是建构具有“中华美育精神与民族审美特质”的学科话语体系;二是建设“以美育为主题的跨学科教育”的学科知识格局。在这个大前提下,不同单位、个体求解自己在这一时代大潮中的位置、特点与可能贡献。
尹:您的判断非常清晰,艺术教育要以美育为根本目标。从普遍意义上的美育来说是这样,从艺术专业教育本身来说更应该是这样;艺术教育不是艺术的技术教育,否则艺术教育的基本方向就迷失了。这样来看,现在高等艺术教育所面临的问题,也就成为新时代发展的崭新机遇了!
孔老师,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也感谢您的深入思考!
(采访人/尹德辉,博士,山东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来源: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画家简介
孔新苗,教育部第六届艺术教育委员会常务委员,首届全国高校美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山东省油画学会副主席,山东省书画学会第六届学术委员。博士,教授,文艺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