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鳌,旅美低男中音歌唱家,山东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国际顶级艺术家培训计划”梅罗拉和阿德勒高级训练班成员,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青年歌唱家学术委员会常务委员,山东省音乐家协会副秘书长。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师从男中音歌唱家魏凡俭教授;先后成为美国旧金山歌剧院、大都会歌剧院、芝加哥抒情歌剧院、西雅图歌剧院、犹他歌剧院、北卡罗来纳州歌剧院,比利时国家歌剧院,中国国家大剧院,俄罗斯马林斯基歌剧院,韩国国家演艺中心等剧院签约歌唱家;曾主演过《魔笛》《女人心》《唐璜》《卡普莱蒂和蒙太奇》《爱之甘醇》《卢克莱齐亚·保尔加》《塞维利亚理发师》《卡门》《管家与女仆》《费加罗婚礼》《叶甫根尼·奥涅金》《唐·帕斯夸勒》《诺尔玛》《艺术家的生涯》《托斯卡》《茶花女》等歌剧。2008年获第八届文化部“文华奖”全国声乐比赛铜奖;2011年获“台北世华声乐大赛”头奖,最佳艺术歌曲演唱奖,最佳歌剧角色诠释奖;2013年获“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男声组第一名;2014年获“大都会歌剧院歌剧比赛”冠军;2015年获“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声乐比赛最受观众喜爱歌手奖;2017年获“日本静冈国际歌剧大赛”亚军;2018年获“比利时伊丽莎白女皇国际声乐大赛”第三名;2019年获“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比赛美声唱法第一名(金钟大奖)。
踏进李鳌的家门,首先看到圈椅中坐着刚刚一岁半的可爱小宝宝,家中一派幸福、祥和的暖意,男主人身上山东汉子的厚道和好客让人如沐春风。书房里的钢琴上摆着三尊奖杯,李鳌如数家珍地说,只留了这三尊最有意义的,分别是高中时代在济阳县城获得的人生中第一尊奖杯;19岁时获得的第八届“文华奖”奖杯;31岁时获得的“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奖杯。于是,我们的交流话题便从获奖延展开来(下文,李鳌简称“李”,笔者简称“孙”)。
孙:首先祝贺你在“金钟奖”中夺冠!在看了“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声乐比赛的直播之后,我开始关注到你,后来《歌唱世界》(《歌唱艺术》曾用名)编辑部约写评论,我特意把你的表现写进文中,为你鸣不平。俄罗斯乐评人杜京在俄罗斯新闻网的评论文章中,把本国男低音德米特里·格里高利耶夫的演唱和你做了一下比较,他写道:“两位男低音——中国的李鳌和俄罗斯的德米特里·格里高利耶夫争得不相上下。两人的气质是完全相对的,李鳌显示出自己声乐-戏剧天赋中善变的特质,从一个形象转向另一个形象快速而准确——从中国民族歌曲《虹彩妹妹》到道格拉斯·摩尔(Douglas Moore)的歌剧《温暖如秋日的阳光》(Warm as the Autumn Light)中霍拉齐奥·塔波尔咏叹调的转换,从舒伯特的《魔王》到柴科夫斯基悲剧性的《再像从前一样孤独》的转换,以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的歌剧《阿列克》的唱段强势结束了自己的第二轮表演。与极具表演才华的中国歌唱家相比,似乎很难接受表情忧郁的俄罗斯男低音德米特里·格里高利耶夫朗诵式的、迟缓的演唱速度和极少的舞台动作,但是在德米特里的嗓音中‘买得到’夏里亚宾式的‘馅儿’。”①我当时用的一句话是:“看来,本届评委团更中意夏里亚宾式‘馅料’,却不怎么买中国式‘满汉全席’的账。”②我认为你的声音在丰厚、松弛、圆润、通透和灵活跑动上,在作品演绎、情感注入和语言掌握(特别是俄语语音)上的优势非常明显,舞台表现也很抢眼,堪称“唱念俱佳、念做俱佳”。你自己怎么看待那次比赛的意外出局?
李:这类国际比赛,旨在推出从未在国际上获过奖、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作为我国文化和旅游部界定的A类国际比赛,“柴赛”还是相对公平、公正的。当然,客观因素是存在的,但是客观因素左右不了主观因素。当最终结果被客观因素左右的时候,一定是主观上不够优秀。因为个人情感上的原因,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一直处在低潮。尽管大家觉得我的舞台表演很精彩、很过瘾,其实我自己知道,当时我的演唱已经失控了,这种失控最终导致了音准的偏低。
好多人都说,李鳌啊,你已经拿了“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的冠军,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就不敢再比赛了,万一之后比赛拿个第二或者没进决赛就被淘汰了,怎么办?我认为,比赛拿奖,当然是每位选手的愿望,但是,于我而言,有比拿奖更开心的事情。第一,通过比赛发现自己存在的问题;第二,赛后可以得到很多评委的意见和建议;第三,可以认识很多世界各地的同龄人,了解他们的曲目,观察他们怎么在台上表达,怎么与人沟通,包括做人做事。哪怕是吃个早餐,谁更有礼貌,谁“哼”一声就过去了,都能在接触的细节中感觉到。在国际赛事中,一位选手往往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某类人物形象的感觉。如果哪天你塑造一个蒙古族英雄,蒙古国选手一句瓮声瓮气的“我来吃肉!”,就可以作为角色认知的细节被吸收进自己的表演。比赛的短短十天时间,对我来说,就像过年一样,能学到特别多的东西,远比名次重要得多。那次“柴赛”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没有进入声乐比赛的决赛。但很欣慰的是,过了半个月,组委会又给我寄来了奖状和奖金——第二轮最佳歌手奖(展示奖状),并且有所有评委的签名。
孙:这是一种高度的认可!
李:应该是有很多当地的朋友、媒体都在为我呐喊,为我鸣不平。你看,这就值了!恰恰是因为没进决赛,我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您不也是到现在还在念叨这件事吗?
孙:嗯,有点儿塞翁失马的意思。这次摘得中国音乐界的“奥林匹克”——“金钟奖”美声唱法的桂冠,你有何收获?
李:有些人会抱怨“金钟奖”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想说,也许这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不自信。与其抱怨,不如把自己的语言打磨得更精准点儿,把俄语唱得像俄罗斯人一样、把德语唱得像德国人一样、把法语唱得跟法国人一样;不如思考一下,如何把观众唱哭,如何把观众唱笑,如何把观众的魂魄“勾走”,概括起来,就是把歌唱得更好点儿。我还是强调,客观因素确实存在,但最主要的还是主观原因。黑与白,是辩证的。如果自己做好了,世界自然就阳光了;如果自己是糟糕的,世界就全都是黑暗的。
孙:还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李:没错。很多时候,还是自己的水平、技术没达到。这次比赛,我又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有很多“青歌赛”时认识的朋友,十年没见了,这次都见着了。而且,我也了解了现在各大音乐院校本科生、研究生在唱什么作品,怎样表达歌曲,同时见到了很多国内的专家、老师们!没有这个比赛,可能只是偶尔跟某位老师有些交集,但不可能一下子得到十七个人的建议呀,这机会多难得啊!所以,一定要从积极的、阳光的层面去看问题,这样你的生活和状态才会变得积极、阳光。
演出中国国家大剧院版歌剧《唐璜》,饰莱波雷洛(2018)
孙:这一届选手的水平怎么样?
李:挺高的。好多选手都是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就算只冲大家作品选择的多样性上看,水平也是非常高的。参加比赛,我特别希望能听到自己从没听过的作品。以前参加比赛,男中音几乎全是唱《我赢得了诉讼》,男低音全是唱《造谣,诽谤》,男高音则全是唱《冰凉的小手》,这种情况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孙:你曾获得多个重量级国际比赛的奖项,对年轻歌者和选手有什么建议?
李:忠告!我想说的“忠告”是两个不要“大”。
从技术上来讲,千万不要唱“大”,这是我国声乐发展中存在的一个大问题,目前还没有解决。有一部分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比如“苏联学派”对我们的影响。其实,他们学派并不提倡压喉或者“往后唱”,黑胶唱片里老派的俄罗斯歌唱家们体现出来的歌唱理念还是很讲究“面罩”和“往前唱”的。北欧人受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影响,决定了他们的音色是这样的(模仿),但那是他们特定的生活环境、生理条件和语言特点衍生的结果。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只跟这一个学派产生交集,导致我们比较信任这种感觉,其实是只看到了这种声音的表象,错误而机械地模仿这种音色,于是形成了压喉和“往后唱”的错误习惯。这种概念甚至固化到了骨子里,唱“美声”就是要这样,“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唱)有些人高音上不去,教师就要求他们把下巴使劲拉下来(“做”状态),字要咬得再夸张点儿(模仿唱):“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都“做”到嘴皮子上去了。这种“大”,最终会导致四种结果:起初是音准偏低,再过一点儿,就大“摇”大“摆”(模仿唱),“小牛拉大车”。接着会破音,唱什么都“破”,高、中、低三个声区都“破”。最糟的结果就是声带损伤,那就永远告别歌唱了,甚至连说话都成问题。
所以,如果说给年轻歌者一些建议的话,我想是两个方面。一方面,就是技术上绝对不能往“大”里唱。有人会问:那往哪里唱呢?往“小”里唱,往“白”里唱呀!唱得像说话一样(示范说和唱),怎么说的就怎么唱!腔体里面的状态相对保持住,腰上的劲儿给上,有一个小点“哼”住它,嘴完全没必要搞成装模作样的。
另一方面,就作品而言,千万别“大”。或许是因为我们传统的乐器中大都是响的、亮的,比如唢呐、笙、锣、镲……就算我们出去飙歌,也很少选降央卓玛的作品,而是首选《青藏高原》《死了都要爱》,诸如此类。我们骨子里的审美是谁唱得高,谁唱得亮,而且是贼亮的那种,就是厉害。对于小的、安静的、不是那么亮的东西,有一种不信任,大家不敢去崇拜。这种审美观念导致了我们对美声唱法认知的误区。比如花腔女高音,稍微有些能力的,比赛和考学就会选择《亲爱的名字》,技术再好点儿的就直接唱“夜后”了。“夜后”咏叹调这样的作品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几乎是无法驾驭的。那种狰狞、那种内心的恐怖,怎能是一个少女理解得了的?光喊个High降E,一点儿用都没有!当然,唱大歌,并不是孩子们的决定,这跟我们整个教学体系有关系。我最近接触过几个声乐专业的高考辅导机构,他们的考试有一个评分标准,只要选择某一栏的曲目,起评分就是130分,而选择其他栏的曲目,即便最高分,也只能得到120分。
孙:这是定好的难度系数?
李:对,难度系数。120分标准里的曲目中有《多情的土地》《像天使一样美丽》《再不要去做情郎》《鞭打我吧》,等等。即使你唱成凯瑟琳·芭托、安吉拉·乔治乌,最高分也就120分。130分标准里的曲目有《造谣,诽谤》《你们这群狗强盗》《我的夫人,请看这芳名簿》《阿列克》等,男低音就像是按照我现在的比赛曲目列的一样。男高音是《冰凉的小手》《女人善变》等,你只要唱,不管是不是唱“破”,哪怕“喊”下来,也可以得130分。
孙:这个标准是培训机构自己定的,还是招考部门定的?这可是“指挥棒”呀!?
李:有些省份的联考、统考就是这个标准。定这么一个框架,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规定!
孙:要是帕瓦罗蒂来唱《我亲爱的》,也只能唱到120分?
李:哈哈!显然,这种情况不是学生和教师的错,而是“指挥棒”的问题。教师也明白贪“大”无益,但是小歌拿不了奖,考学拿不了分,考试名次也靠后……一系列的问题吧,没办法,只能给学生选大歌。学生勉强拿个奖、考个学,教师自己也觉得付出有回报。这些无不透露着浮躁和急功近利的思想。试想,男中音连小字二组的d都唱不上去,怎么完成《你们这群狗强盗》?怎么唱《弄臣》选段?
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我只能通过这个窗口和平台呼吁。如果大家想去国际上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想拿到国际奖项,在国外歌剧院谋求一份工作,在歌唱行业有所发展,要谨记两个“不要大”,一定要遵循艺术规律,遵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在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音乐厅举办独唱音乐会(2016)
孙:“柴赛”时的材料和媒体报道都称你是男低音,现在你的声部确定为低男中音,这是怎么回事?
李:那次比赛只能报男低音,没有“低男中音”这个类别。其实,真正定义这个声部的是莫扎特,它最早出现在德奥音乐系统里,尤其是在它的艺术歌曲里。在歌剧里,其实是没有这个声部的,歌剧里就是男中音和男低音。所以“柴赛”遵循了这个古老的声部分类法,我就只能选男低音。
孙:从你的本质条件上看,低男中音的定位是最准确的吗?
李:实际上,我是一个有高音的男低音,也可以说是一个“号”特别大的男中音。就看我自己的选择,如果唱大号男中音,我就得辛苦一点儿。因为很多作品,我没有人家完成得那么轻巧。如果选择有高音的男低音,我会轻松得多,生活会更美好一些。我是男高音的声带,男低音的腔体,非常不匹配。
孙:我是男高音的腔体,男中音的声带,也不匹配。那你开始学声乐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困难?
李:我最初是学男高音的,确实感到非常困难。我学的第一首歌是《偷洒一滴泪》(唱)。虽然你的弦是小提琴的,但是你的音箱是贝斯的,所以要慢慢把弦放长点儿、再放长点儿,就唱得舒服多了。
孙:这个选择非常明智!
李:哈哈,目前来说,还是非常明智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