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 胡少杰：之前您有两个重要的展览开幕，特别是在郑州美术馆的个展，有回顾的性质？
段正渠：郑州美术馆这个展览相对比较全面，时间跨度大，作品数量也大，还有一些手稿、文献、视频等。有一些作品是第一次拿出来。策展人是想把我个人的创作历程放到大的美术史背景中去研究：广州美院毕业，回河南，后来去陕北，一直到现在……近几年，作品想有所变化，做了许多种尝试，这些在展览中都有所呈现。策展人想尽量真实全面地呈现我近四十年每个阶段的创作状态。香港“唐人”的个展，展了十五幅，多是之前的作品。因为疫情，我没去现场。
◎金色波浪 布面油画
｜180cm×150cm 2020
采访人：看到近三十几年的创作历程被梳理和呈现出来，有什么感想？
段正渠：类似的回顾性质的展览，2012年在油画院曾办过一次，只是不如这次深入和彻底。这次策展人是下了大劲的，搜集整理资料、撰写文章，一起聊天探讨……前后折腾了近半年，付出了很多心血，真的非常感激他。对于我来说，每次回头审视自己的过往，总会有很多感慨，因为几十年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过的。这次展览，除了对以往的反思，我还具体参与了布展，和策展人一起，在展示形式和效果上下了比较大的功夫。因为旧画比较多，如何展出新意，除了策展思路，布展方式也是很重要的。
采访人：您提到最近这几年作品中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内在原因是什么？
段正渠：主要是对之前的题材、方法没兴趣了。以前每画一张新画，画布往画架上一放，就兴奋、激动、浑身发抖。但是从 2013、2014 那几年开始，我拿起画笔，一想起来还要画那些和以前没什么差别的画，就一点兴趣也没了。今天上午还在翻那些年的一些作品，我自己看着都想瞌睡，一点都不兴奋。没有激情，却又觉得你就是干这个的，你不画你能干嘛？于是每天在那“磨洋工”。现在不会了。因为调整转换之后，有很多问题要解决，画的过程中要不停地琢磨、思考和尝试，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等着你。
◎戈壁 纸本水彩
｜31cm×41cm 2020
◎雪野 纸本水彩
｜28cm×42cm 2020
采访人：其实之前的作品面貌，在2000年之前就已经很成熟了。
段正渠：是。之后一直在重复。所以到了前几年，终于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必须改变。其实这种改变的想法之前有好多次，1995年在南京参加一个油画邀请展，回来我就想过改变；2000年参加上海双年展，我的画和基弗、杜马斯这些大师的作品放在一起展览，对我刺激很大，就觉得自己的画土、落后。回来又决心要改变。画了整整一年，画的是和原来不一样了，但又觉得好像为了让谁看、赶潮流似的，心里不踏实，就又拐回去了。
然后就是这次。这次挣扎的时间最长。一直到 2017 年，我想我都快 60 岁的人了，我还顾忌那么多干嘛，我自己的画干嘛要在意别人怎么看……这一次是彻底放下了。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要画心里想画的。就这样，一直在摸索着试，说话间三四年过去了，现在依旧没有眉目。但这次我不会像以前那么着急了，我知道这本来就不是着急的事。慢慢来，边画边调整。至于结果怎样，那是后话。
◎夜行 布面油画
｜80cm×100cm 2019
◎蛋 布面坦培拉
｜130cm×160cm 2018
采访人：这个过程会有焦虑吗？
段正渠：当然焦虑，而且非常焦虑。画了几十年，突然一下完全不会画了，或者说一下子不知道画什么、怎么画了，当然焦虑。但这些又不愿意跟别人交流，因为怕受到干扰。换题材，换思路，换工作方法……我就一直边画边琢磨。就在前几个月，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是很简单，在我，其实就是绘画语言和方式的问题，并不像开始以为的问题在题材。我原来老是觉得是题材问题，曾想不再画“乡土”、不再“厚重”了……但是就算换了题材，画的手法不改变，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样子，甚至更造作。
◎横山 布面油画
｜150cm×180cm 2018
◎石头 布面油画
｜150cm×180cm 2018
采访人：像您这几年尝试的新的绘画材料，比如坦培拉，比如大量的纸本创作，就是在尝试着改变绘画的语言方式？因为材料的改变，也带来了具体的语言上的改变，比如干湿、厚薄，笔触的大小，以及构图上新的尝试。
段正渠：对，我在 2017 年画了一阵子坦培拉，前前后后将近一年时间，很有启发。我性子急，手也快，又爱用大刷子，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我想了各种办法，最后想试试坦培拉。坦培拉想快也快不了，急也不行，只能用小毛笔，蘸着色粉一点点画。我把它当成磨性子，每天早上调好蛋液，挖好各种色粉，然后不急不躁地开始工作。这个尝试，受益匪浅，从中体会到许多之前不曾遇到的东西。从那之后画油画也喜欢用小笔，织毛衣似的一笔一笔地画。能画进去，每一小块儿都能画进去。这种感觉，是之前没有的，完全是从坦培拉和纸本的尝试中找到的。
◎魏塔 纸本综合
｜100cm×180cm 2018
采访人：这样相对细碎、湿薄的画法，会消解掉您之前绘画中的厚重感、仪式感。
段正渠：这正是我想做的。我想把原来追求的“厚重”、“深沉”、“崇高”之类的东西减弱甚至消解，让画面变得散淡，或者让画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感。
采访人：像崇高性，像英雄主义这些在您过去作品中体现的精神性的东西，在您当下的作品中去弱化它，消解它，这是合理的，因为您是用之前几十年的时间建立了一个精神性的基础，然后再进入到现在散淡的内化的状态里边。但是，现在一些年轻艺术家作品也是这样一个趋势，只不过大部分会进入到另外一种浅薄的虚无里面去。
段正渠：这个我会警惕，也一直在不断地琢磨。一旦有所偏离，就会赶紧调整。这些都只能依赖于自我判断。我的乡村生活经历是我所珍惜的，因为这里有我之前长时间切身的体验和积累，我不会离它太远。年轻艺术家可能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其实我也一样，但个人的体验才是重要的。年轻的时候，大家可能都像他们一样面临过这个问题，这没什么，是学习的一个过程。但一定要清晰地意识到，只有寻找到绘画和个人之间合理的关系，而不是仅仅模仿某种风格，才不至于是苍白的，空洞的。当然说着容易。
◎白城则 2016
◎崔家湾 2010
◎堆子梁 2009
◎圪凹店 2010
◎宁条梁 2010
◎湾孜 2018
◎魏塔 2014
◎榆林 2016
采访人：您判断是不是有所偏离的标准是什么？
段正渠：是个人的情感经验吧，远离了这个我会心里不踏实。比如我对乡间、对西北持续的兴趣，无论绘画方式怎么改变，我不能把它给抛弃了。
采访人：像《绥德》、《葭州》，这些近期的作品，单从画面内容我们可能辨别不出它的地域指向，也看不到您之前作品中熟悉的乡土经验，但是您在题目里还是明确地给出了它带有叙事性的指向。
段正渠：关联一下，它就有根了，心里会踏实一点。要不然我会觉得造作。往陕北跑了三十多年，至今许多地方许多事依然像团迷雾。看起来的样子不一定是，明明是这样却是那样……我想画这种不可知，想方设法也只能勉强画出一点那感觉。绘画的情节性，叙事性我是放不下的，这也许是一种情结。虽然别人都在去叙事化、去情节化，追求所谓的纯视觉绘画，那样的作品我也喜欢，但我做不到。
我喜欢故事。陕北的很多地名背后都是有故事的，这很吸引我。
◎绥德 纸本综合
｜100cm×180cm 2018
◎葭州 纸本水彩、色粉
｜100cm×180cm 2018
采访人：但是如果没有那么明确的指向性，可能更有神秘感、陌生感，也更能契合当下具有疏离感的时代情绪，能够得到更多的共情。
段正渠：你说的我赞同，只是认知可能有偏差。我倒觉得一个原本大家都熟悉的地方，突然转换成一幅陌生的面孔，那种神秘感会更强。至于是不是正好契合了时代情绪、能不能得到更多的共情这一点，我真还没怎么想过。个人的喜好和选择是藏不住的。虽然像你说的那样有可能会被更多人认可，但它不是我心里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我心里没底、没根儿，心里说服不了自己。换个名字，有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但我还是喜欢北方那些神秘的故事。
◎爱情 布面油画
｜150cm×180cm 2019
采访人：您第一次去陕北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您是在那个年龄，那个状态，遇见了当年的陕北，那这些年，您到了现在这个生命阶段，再去陕北，是不是无论是您个人，还是陕北，都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段正渠：变化是大。但我当时画的陕北也不是现实中的陕北，当时的陕北完全不是我画里的样子。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画的陕北是我自己想象，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我第一次去陕北之前特别兴奋，满脑子都是听的故事里边的或者小说里写的样子，头上都系着白手巾什么的，去了之后发现不对，一开始很失望，但是后来，我想我是被陕北这块土地给吸引了，它地下有太深厚的东西，它的故事，它的传说，它的神秘，这些深深吸引着我。而这些东西到今天依然存在，虽然土地上的人已经变得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了，但是地下、背后的东西应该一直没变过，甚至越来越丰厚。我感兴趣的是这片土地上更古老的故事。近些年总去西北，去河西走廊，去敦煌……找的最多的就是古遗址。一路都是故事，都是传说。
◎石峁 布面油画
｜150cm×180cm 2018
采访人：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精神上的寻根？因为从 90 年代开始您被广泛关注认可的时候，其实商业文明已经成了主流，然后这种社会生态要一直到现在，持续地往前发展，但是就是因为发展得太快了，当代人的精神故乡其实不是在都市，您的作品中呈现的可能是一代人缺失的东西。
段正渠：可能我骨子里对自己的认定就是个乡下人。虽然一直生活在都市，但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城里人。陕北我去了三五十次有了吧？但是还是想去，一有空就想往乡下跑。虽然很多地方我去过多次了，但同一个地方，早上和中午不一样，中午跟晚上不一样，春夏秋冬更不一样。所以我每一次去都有不同的感受。往山上一站，风一刮，就感觉特别对，心里就踏实。
◎北望长城 布面油画
｜160cm×230cm 2017
◎麻黄梁之秋 布面油画
｜160cm×230cm 2015
采访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结，这种情结哪怕会制约您艺术的多维性，您也选择去遵从它。
段正渠：可能就因为这一点，我没办法变得更“当代”，也不可能有更革命性的创新。变过来变过去，也就是画面感受上或者是绘画的方法上进行一些改造。任何人都有局限性，没有谁可以一直站在潮流的风口浪尖。我感兴趣的、想做的东西，能努力把它做好我就满足了。几十年养成的审美趣味没那么容易抹掉。我也可以画一张所谓的“去叙事”性的“纯绘画”，但画了我会不自信，我会想我画这个干嘛？我是要取悦谁？这就是个人的局限，也是每个个体最可贵的地方。
但从不排斥新的东西，除了架上绘画，我还会经常关注一些装置、影像之类的新东西。虽然半懂不懂的，但是我会经常看，我会以我的方式，从中吸取一些在我看来有价值的东西。
◎东方红 布面油画
｜125cm×150cm 1991
◎麻黄梁之夜 布面油画
｜150cm×180cm 2008
◎黄河传说 布面油画
｜180cm×300cm 2010-2012
采访人：以后会有更颠覆性的改变吗？就是语言方式上，像您提到的，架上绘画之外的尝试。虽然您早年有过尝试，但是现在进入到新的阶段了，会不会重新燃起兴趣？
段正渠：没有。再“颠覆”我应该也不会脱离开架上绘画。经过这么多年的尝试摸索，我已经认定了绘画这种方式。别人前卫，可能因为他们觉得绘画满足不了自己表达，或者对绘画失去兴趣。在我这里不存在这个问题。绘画对我依然有很大的吸引力，里边还有很多乐趣。
采访人：那到了这个阶段，一些问题看透了，您在绘画上依然抱有好奇心，依然让您激动的点是什么？
段正渠：解决问题。改变不是口号，需要一点点具体实践。在实践过程中，就会发现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在等着你，每迈一步都特别艰难。这时候就需要逼着自己去研究、去尝试，一旦有一点，就会感觉很幸福。
◎乡村节日 布面油画
｜160cm×200cm 2013
◎天底下歌唱 布面油画
｜160cm×230cm 2014
采访人：艺术语言的更新往往会进入一种循环，就是你建立起一种闭环式的模式，延续很多年，然后尝试着挣脱它，进入新的阶段，通过不断的实验，可能几年之后还会建立一个新的封闭的模式。
段正渠：这是正常的。但至少现在我还正在建立的过程中，还没有形成那个固定的模式。我很明确的一点是，我对原来的东西没兴趣了，这点很重要。兴趣对我是关键。我知道我要是再整天在干一些自己早已不愿意干的事儿，那还不如改行做别的。
采访人：文学对您的影响显而易见。您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段正渠：很杂。中国的、西方的……逮啥是啥；年轻的时候读的更多一些，尤其西方现代文学；现在读书多是消遣，目前常翻的是《夷坚志》《太平广记》之类的志异小说。（来源：漫艺术）
画家简介
段正渠，1958年生于河南偃师，1983年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委员，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研究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