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在当代文化背景下,您怎样看待中国书法艺术?
张景岳:虽然中国文化不断地经历外来文化冲击、融汇,但仍然保持了自己旺胜不衰的生命活力,自立东方并影响整个世界,与世界各种文化体系一起共筑起整个地球文化。汉字是中国文化的标志之一,中国书法艺术是以汉字为基础的。汉字经历数千年的演变而没有中断使用,这在世界各种文字体系中是独一无二的,用兽毛制成笔来书写汉字可以推演到汉字发生的幼年时期,汉字的载体媒材:金、石、砖、瓦、陶、瓷、骨、木、竹、帛、纸等非常丰富。汉字经过数千年演变为篆、隶、草、楷、行五体,至今仍为书法艺术所应用。汉字美是自身造形的丰富性带来的。因此今天仍然能欣赏甲骨文、青铜器铭文的美。东汉时期蔡邕在著名的书法理论《九势》中讲:“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已经意识到运用毛笔书写汉字可生出千奇百怪令人观之意趣无穷的书法形象。因此,今日书法艺术研究者把东汉末到魏晋时期叫做对中国书法走向艺术自觉的时期。至此以后有了更多的书法大师名垂青史。同时认定了每个时代风尚所趋,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等等。中国书法艺术成为中国文化特有的符号。熊秉明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一次书法座谈会上曾经说过非常重要的一段话:“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后来熊先生自己在阐述中大意说:“一个文化的核心是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家的终极目的不在建造一个庞大精严的思想体系,而在思维的醒贯之后,返回到生活之中,我认为从抽象思维落实到具体生活第一境界乃是书法”。中国书法艺术早就成为中华民族自觉而稳定需求的一种文化生活方式。至今不仅影响汉文化圈,同时辐射到世界各地,并受到人们的景仰。
问:请您简单介绍当代书法的状况。同时谈谈您自己是怎样研习书法艺术的?
张景岳:随着时代的发展用毛笔实用性书写已退居于非常狭小的范围,随时都有可能被文字现代表达方式完全取而代之。但用毛笔来充分表达汉字的艺术性得到历史空前发展,成为当今书写表达方式的主流,中国书法彻底被确定成为一门艺术。书法艺术的研究机构,院校中书法艺术教育研究生、博士生培育,协会、书法院的社会艺术活动空前繁荣,各种书法艺术流派精彩纷呈。根据书坛情况大体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纯粹摹拟古人运用精熟为一类;二是在综合传世经典碑帖与全部存世,新出土新发现书法资料基础上,充分发挥个性创造为一类(或者称为在承继传统基础创新以适应时代之需);三是受中国传统与现代水墨艺术影响或借鉴西方现代艺术逐渐形成的现代派(或借汉字或变异后的纯墨象艺术)。第二类在当前书坛占主流,人数众多,研究深入,成就者最多。但不管哪一类,都注入时代精神,有鲜活的时代感。他们都总结了一定数量的经验与理论,为中国书法艺术垫定了广阔的发展前景。当然他与整个文化形态是相应的,整个书法艺术作品以不同层次适应不同人群的需要。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有责任去影响引领审美的高雅情趣,同时要回馈人们的审美积极倾向处理好自己的创作,而不能刻意去迎合时尚与媚俗。
研习书法,进行书法艺术创作,离不开传统,因中国书法艺术是从中国书法传统经典中生发出来的,传统经典的东西有强大的生命力,但我们对书法传统经典材料的理解与过去已大不相同。传统经典不只是过去认定的流传有绪的碑、帖、墨迹,而是流传有绪公认的经典碑、法帖、法书加上所有存世与出土的全部各种媒材存载的书法资料,对这无比丰富的资料要持有全面的,当代的立场。要将他们看成鲜活的东西,切不可作死教条。如何深入传统和如何应用传统是相辅相成,互为应用的二个方面。入则到精微,出则活脱。不入到精微则不知其神髓所在,要透过形神得其理趣,出则活脱而知变,得其理趣而变,变则不落入俗套,知其奥秘理趣而变才能左右逢源,随心所欲。
临帖是重要手段,书法史上与当今的大师与成功人士无不是临帖伴随一生。临帖不仅只是学习手段,临帖是可为书法艺术创作服务的。一般在临帖学习上是两个内容:一是把握外部形态,记忆、熟练地应用;二是透过外部形态去理解内蕴的精神因素(风格、气韵、格调等等)。但作为一个艺术家只做到这些是不够的,要研究众多的数据,并自觉地去综合应用,更重要的是研究出高度时代化、个性化、具有创造性书法艺术。必须具备对传统材料的赏鉴能力,除找出书法艺术的传统程序规律,同时找出为我所需富有启发意义的特殊点,再参入自身的原创。这是一个长期研修的艰难过程,黄宾虹讲:“鉴古非复古,知时不欲矫时”。我们在时代风会的背景中,要能预流,必须要鉴古知今。对经典探索与研究性的临帖中,对材料的选取,技巧的索取与综合,格调的涵咏,审美理想的建立,要有自已的灵魂。不是强调自己有意违背时俗,但艺术创作有时必须皈依自己,敬畏自己,迷醉自己,因为审美鉴赏提升是建立在自己独立风格上的。因此临帖为创作服务要去除所有萎靡、僵化的气息,突显人的主体精神,创造精神。
问:您研究书法艺术感受最深一件事是什么?
张景岳:是访问清代书法艺术大师何绍基故里。何绍基故里,湖南道县东门村,少有游人前往,未经人工极力打造整治,与周围田野风光十分协调,处处呈现出平凡古朴的韵味,使人倍感亲切。留下的遗迹除残碑数片,未见片纸何绍基的墨迹。在寻觅中意外地在简朴的何氏宗祠内发现二幅不起眼的字,一幅张贴在厅堂上方横木枋上的褪色红纸上写有“荣谐伉俪”,另一幅是张贴在墙上的“七月初七中餐菜谱”,不知为村中何人信手而为,细细品赏都耐人寻味。从中犹可搜索出何氏一门书法艺术对后人的影响,这门古老的艺术已深深地融入东门村的风俗文化之中。中国文化通过数千年演变,已经变成人们的生活方式。
由此我自己不能不想起何绍基的书法艺术。他的书法作品成为今日世人公认的传统经典。如果深究这些作品,有产生的深刻文化背景。著名艺术家黄宾虹先生讲:“清道咸中金石学盛,绘事由明.....上溯北宋一扫娄东,虞山柔靡之习。”书法也是通过金石学直接上溯到两汉先秦,扫除单纯因袭帖所造成的柔靡之积习。黄宾虹另一句话为:“董香光(明朝董其昌)专用渴笔,以极其纵横使转之力。何蝯叟(何绍基)言其少雄直之气,余得蝯叟为李芋香父子所作画,气雄而不专于使气,气兼韵行殊未易到”。“雄直之气、气兼韵行”二句话也代表了何绍基书法的个性取向。“雄直之气”是何本人所谓的“笔锋坚入”、“墨气腾骤”、“气兼韵行”,也正是他的诗句描绘的“入佛入魔信有此,湘君山鬼群来栖”、“恣意嬉翱云水边”。充分体现了何绍基“放眼太空聊一适”的神游境界。因此,他在自己的书法创作中注入“奇情古趣”。学习唐颜真卿所书《裴将军诗》帖,取其奇古坚浑的篆韵隶意,去表达“游电雷震盖肖其舞剑”的气势。他非常赞赏明末著名书法家倪元璐的精熟包其奇特与黄道周的奇特包其精熟,特别是崇尚倪的“法、创、空、怪”四字之妙。所以他的朋友兼学生(也是著名的湖南书法家)杨瀚说:“荒幻奇崛笔墨之痕全化”贞老(何绍基)最嗜之”。何绍基为尽力体现个人的审美取向,在不废帖学的基础上直接将书法实践学习上朔篆书与隶书,晚年对隶书下功夫尤勤。将篆隶的裹绞圆转的笔法与腾空灵功、茫苍浑厚的趣韵化入行草书之中,纵横落笔,高古奇幻。《清稗类钞》中云:“(何绍基)行体尤于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研四体(真、草、隶、篆)。熟谙八分(隶书)无以领其妙也。”清末曾熙评他七十以后书法“下笔时时有犯险之心,所以不稳,愈不稳,愈妙。”今天观赏他的行草书代表作与一些信手写的手稿信札,用笔苍浑老辣,气兼韵行、满纸奇宕潇洒,天花乱坠,动人魂魄。何绍基在论艺中深深感慨“呜呼!不变则不进,不脱则不成,从此摆尽窠臼,直透心光……嘎嘎独造,本根乃见,”令人深省。何氏书法对当时与后代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比何绍基年少的赵之谦由颜真卿书法筑基,再将北魏书法的笔法注入自己的书写之中,创造出碑体行书;清末民国之交的沈增植将北碑、简牍书法,章草与晋人行草书融化成自己的生拙险劲的个性书风。
近人黄宾虹收尽金、石、砖、瓦、陶、石、骨、印、残纸上的文字用笔信息,加上传统法帖墨迹碑刻书法经典用笔系统,借用中国画创造出的丰富的墨法,而使书法有了更加丰富的艺术语言与境界,做到书画的真正相通。何绍基到黄宾虹开启了中国书法艺术创造的新的思维理路。(来源:书法聚焦)
画家简介
张景岳,1945年12月生于成都,祖籍河南安阳。中国书协原理事,曾担任中国书协评委,草书委员会委员、刻字委员会委员。原四川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四川省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四川省政协书画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