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今天这种多样化的时代,各种艺术媒介的形式层出不穷,您是如何看待传统和当代的关系?
冯海涛:在我看来,传统与当代并提并不严谨。在今天的语境里,当我们探讨这个问题时,往往谈的是当代的观念与传统的艺术语言之间的关系,这其实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说到传统,其实是个模糊的概念,其中包含很多层面的问题。我们说的传统有可能是指历史概念中的古代;也有可能是已经落后的观念;或者是古人解答历史、政治、自然、哲学所运用的推理方法;更可能是古人的方法论……但当我们说当代的时候,却相对明确,大多数是指当下流行的观念、方法论、呈现方式。
如果今天的人依然概念化的活在农耕时代的小桥流水的氛围中,再用宋、元、明、清时代的笔墨观去虚构这些场景,那这样的所谓“传统”在当代社会中的确缺少积极的意义。作为个人的趣味无可厚非,但这样的“传统”一定不是未来的方向。
但古人提出的问题以及所运用的分析方法并不一定就落后,而且往往经过历史的检验,反而是经典。这一切在当代仍然有生命力,仍然值得探讨与继承。所以,不能简单地将传统与当代对立起来。
能不能谈谈您对中国画创作领域的一些问题的体会?
冯海涛:我的研究方向是山水画语言的古今转换,所以,也只能谈谈这方面的问题。以我去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王逊美术史论坛上发表的《隐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研究为例,在北宋时期,山水画创作的语境是一个严密完整的体系。这里面有《诗经》作为文本支撑,有道家隐逸思想与儒家入仕态度的探讨,有以《宣和画谱》所记载的皇家收藏图像体系作为图式参照,有宋徽宗与权相蔡京之间的政治博弈作为历史背景。这样的山水画创作感觉是政治、文学、历史的一盘大棋,是厚重与坚实的。但是今天,我们的山水画创作缺少必要的支撑,这些不仅是艺术家需要面对的,同时也是其它领域学者需要思考的,文化不能割裂,文化必须互鉴。
谈谈您多年来的一些教学体会?
冯海涛:我今年暑假带领继续教育学院主办的“重塑经典——马德里美术学院洛佩兹大师班”赴西班牙进行了为期20天的教学实践与考察活动。在戈雅、达利、毕加索等大师的母校体会最深的就是他们更加注重基础研究,教学管理上更加简洁,共享意识、节约意识无处不在。该校的壁画专业令我印象最为深刻,教室就是一个多种形式的空间组合。这些空间包含教堂的穹顶,普通的街区,地铁站台等等。学生要在这些空间中自行搭建脚手架,结合空间进行壁画实践。这种以问题为导向的教学方法值得借鉴,相比之下,我们的学生似乎太关心观念的新奇,动手解决问题的能力有限。另外一点,马德里美术学院的教学体系值得学习。在造型专业,素描、油画、壁画、版画、雕塑是一个整体,学生必须要进行研究。一开始,我还很纳闷为什么绘画专业要学习雕塑,但旋即就发现是自己已经忘了造型的本质了——空间的塑造。交叉学科教学对于学生知识体系的健全非常有益,而不应过早的专业化、细化。
您觉得艺术家的理论与实践是怎样一种关系,是否应该同时具备?
冯海涛:应该同时具备,还是说马德里美术学院,因为我的感触太深了。这次大师班的导师安东尼·洛佩兹先生,在中国是以一个具象艺术家为美术界所认知,但是,我没有想到83岁的老人对当代艺术极其了解。我们去他工作室参访的时候,注意到几个细节。首先他家客厅的墙角有张作品海报,是卡拉瓦乔的作品。第一天授课结束以后,他发现中国学生一些问题,想尽量给这些学生以建议。第二天他从家里面准备了很多图书资料,然后有针对性的推荐给学生学习,并结合每一位学生欠缺的知识点对大师作品进行分析。令我惊讶的是他反复提到美国艺术家怀斯,其实在我看来,怀斯在某些方面还没有洛佩兹先生做得好。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薄之见。我们从这个小细节看到,洛佩兹先生的知识体系非常完整,他不会武断地拒绝,也不会照单全收,他一直在审视。在谈及老大师的贡献时,他的一个观点对我很有启发。在他看来,委拉斯贵支、维米尔要比伦勃朗伟大。谈及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年夏天为了纪念普拉多美术馆建馆200年,有一个荷兰绘画的特展,其中有伦勃朗与维米尔。洛佩兹先生也询问我们去看没看这个展览,他对世界各地的展览好像都很了解,完全不像一个足不出户的老者。我问他为什会觉得伦勃朗不如那两位,他说,“伦勃朗是画得好,但他的观察方法与表现方法并没有开创性,而委拉斯贵支与维米尔则不同”。从这些细节,我们可以了解,一个艺术家要有冷静的思考,理论不只是读几本书,而是方法论的建立。
您觉得传统当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中国画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
冯海涛:还是原理问题,不能沉浸于美术史的那些故事当中。以我一直研究的青绿山水来说,从表象上说,很多人将“青绿”仅仅理解为矿物质颜色,但如果细究,实际上是间接色彩系统问题。再说说山水画中的道家思想,很多人将其理解为在山水中表现隐逸思想的问题。但是,中国人从来不是真的想“隐”,大多数是不得不“隐”。这就涉及到儒家的入世观与道家出世观的交锋问题。还有,为什么中国的山水画不能等同于西方的风景画?其原理就如《宣和画谱》中所言,“类非画家者流”,山水画更像西方的历史画,等等。从原理出发,将中国人的宇宙观、自然观、历史观与今天的生活去比照,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应该是中国画比较核心的问题。
通过绘画,您渴望传达什么呢?
冯海涛:比较渴望通过绘画去呈现我的生活,这其中有困惑,有恐惧,有希望,有解释,有逃避……这是一个认知过程,三观要正,不仅要有态度,还要有角度与深度。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中,都要解决自己的困惑,终极问题就是生死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我们要回答的,艺术家的解决手段是图像,与科学家、哲学家解决的方式都不一样而已。
您觉得处于今天这种科技媒介时代的浪潮中,例如人工智能AI绘画这样的冲击,对于传统艺术来说它的独特性和价值体现在何处?
冯海涛:我觉得手段最多算是个人喜好和个人习惯,或者一种文化惯性,手段真的不重要,关键是你选择的手段是否有助于阐释你的理解。传统之所以能形成又是基于特定的人群,说到人,又离不开与他生活相关的土地、气候、历史、饮食等等。就说国画吧,如果说对于线及水性材料的审美迷恋是一种传统的话,这种传统形成的背后是中国人以锥形软笔进行长期书写的客观历史,甚至还有我们以蔬菜及谷物为主的饮食结构,总的来说,原因复杂,包罗万象。这种传统之所以一直能传承下来,因为它们在成为传统的过程中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基因要素。只要中国人存在,这些传统就存在,它们跟中国人对世界最原始的认知有关,对物质的认知、空间的认知都有关。我可以去西班牙生活20天,超过20天,我胃受不了。胃最爱国,因为你是中国人,人家可能每天吃奶油,不嫌腻,我们早上必须来杯茶,这样肠胃才舒服,这就是中国人。你生在这块儿大陆上,他的气候、地理、环境都塑造着你的基因形态,一代代累积起来,就成为了你。累积过程中,有长处也有缺陷,很自然,这个不用探讨,也不用困惑。AI,VR什么的都是技术手段,我不排斥技术,但不要夸大技术。与传统一样,技术在形成过程中也会融入一些基因的影子,具有与人相关的某些属性。如何理解技术的属性,如何在属性——媒介——语言——问题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关联很重要。技术就是用来应用的,与传统没有什么矛盾。在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中,我们能看到传统的架上绘画,行将成为传统的装置、行为,当然还有AI、VR,但这些都是手段,都是为了更好地阐释自己的认知。无非就是语言习惯,假如我是90年代出生,我对新技术比较亲切,我是看着各种屏幕长大的,我就可能擅长使用这些技术。
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中,该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身份问题?这个问题是否重要?
冯海涛:我觉得不重要,所谓文化身份就是经济渗透,你能不能解决你自己生存问题,如果中国人能解决生活问题,其他的都不是问题。你既然能生存,你能活的很自在,就在你活的氛围里头去思考你的问题,身份并不重要。除非你的生存状态出现了问题,才有可能要换个身份。我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很好,我为什么考虑身份问题?你在这儿就是这样的人,不需要考虑它。
对于中国文化、艺术的话语权问题,您是怎么看待的?
冯海涛:话语权某种意义上说是个经济问题,经济强大了,自然有话语权。事情总是有因果的,你的国家为什么会越来越富足?别人会研究你,会分析你,会受你影响。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如果每一个人都很自在,每一寸土地都是绿色的,我不相信它的文化会是落后的,因为这一切都需要智慧。
您觉得今天的艺术家能为社会或者为时代贡献什么?
冯海涛:是思维,不是画,其实画也是提供一种思考方式。我们刚才说维米尔和伦勃朗,维米尔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新的观察方式,新的观看世界的态度。也许维米尔利用了镜箱,但这是技术,是手段,不是核心。核心是镜箱提供的精确观看使维米尔感受到了凝固一切的安静,这是机械之眼的观看。伦勃朗没有提供新的观点,只是提供了新的画法。徐冰老师的凤凰就是很好的例证。在东西方交流的时候,我们大多数的时候感觉很边缘,我们不是NO.1,还在争取成为NO.1,自然没有话语权。作为艺术家的个体,如何去改变他们的偏见呢?他用了一个中国的凤凰,讲述了重生的故事。这是一个东西方共同的话题,西方的重生发生在教堂之中。徐冰老师选择了这样一个场景,他将凤凰悬置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一个大教堂中。由西方人熟悉的工业时代象征物——各种废弃金属零件构成的凤凰对着玫瑰花窗飞翔,一个东方形象的躯壳存在于西方语境之下。当西方人在凤凰下面举行着弥撒,他们通过行为赋予上方的凤凰以宗教的神圣。这一切都很梦幻,我们固有的思维在改变,这才是艺术家存在的意义。
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
冯海涛:你说的当代,在我理解应该打个引号。我们有一颗向往当代的心,但身体却很羸弱。我们的“当代”艺术,某种意义上是西方的影子艺术。从创作者到消费者,都是别人的影子。要想了解西方的当代问题,不仅是一战、二战这些历史需要深入了解,还有他们的思想史等等,我还建议大家去看看英国自然博物馆,会有启发。
这个博物馆展示的是工业革命以来,各种科技的情况,从瓦特发明蒸汽机开始。我们老说我们落后了100年,但实际上是落后了300年!因为从发明蒸汽机开始,从18世纪就落后了,18世纪的我们在还干什么?就山水画来说,我们还在“四王”的脉络里,活在温情的农耕时代。英国已境进入工业时代,市场体系已经建立完善,所有人思考的都是工业时代的问题。在这个展馆里,通过数码科技,一个机械运动形成的轨迹被呈现在屏幕上,完全就是一个抽象艺术。这使我认识到,西方人不再热衷于描绘山川优雅的轮廓,一个孤独的茅草屋自有其原因。机械运动的复杂轨迹,火车的速度,新技术带来的视觉刺激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你没有这样一种工业革命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人心没有受到冲击,何来当代?我们的当代生活起步很晚,小时候来北京,最好玩的事是在建国门数汽车。因为在东北的地级市,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车。我们每个人都残留着对土地的眷恋,我们的父辈也都有农民的影子,这是事实。所以,中国很多“当代”艺术家本身就是半个“当代人”,作品也不可能纯粹、深刻。中国当然也有真正的当代艺术家,比如徐冰老师。他探讨的是当代的问题,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视角根植于自己的文化。其实当不当代不太重要。如果当代是个时间概念,今天活着的人都在当代。如果是个思潮,其文本基础或者《宣言》在哪?我觉得只存在当代的问题与当代的价值认同,只有解决的好的艺术家与不好的艺术家。
最悲哀的艺术家是生活在当代,脑子却停留在18世纪。
最后一个问题是您对年轻人有哪些期待或者想说的话?
冯海涛:没期待,因为我自己还是个年轻人。我们继续教育学院的教学与管理团队中有很多80后,90后。每一代人都觉得下一代不如自己,其实是杞人忧天。我喜欢与他们一起工作,能听到新鲜的语言,触到一些新思想,他们有活力。好好干活最重要,干好自己的活。
名师简介
冯海涛:
1976生于辽宁本溪
2001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学士学位
2005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
现为中央美术学院继续教育学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理论研究与发表:
2017年理论研究“隐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研究”分别发表于王逊美术史论坛、《中国美术报》;
在中央电视台推出的文博类探索节目《国家宝藏》中,担任《千里江山图》国宝守护人之一;
2016年理论研究“马远《水图》与南宋的理想国”发表于《美术研究》杂志第5期。
新媒体艺术教育:
2014年至今,针对互联网时代背景下艺术教育的特点,策划并推出国内首款交互式艺术教育APP“美的历程”(IPAD版)。上线即获得苹果两次首页推荐,跃居苹果教育板块产品排名第一,并入选2015“App Store年度精选”;
2016年,斩获全球三大顶级设计奖中的两项——德国红点奖及IF设计大奖;
目前,“美的历程”APP的手机版研发已经完成,近期已通过审核,等待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