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 篆刻刀下的一堂课

韩天衡先生篆刻、书法、绘画艺术的气质，或许可以用“内敛兼奔放”“细腻又雄强”来形容。早年曾得郑竹友、方介堪、马公愚、谢稚柳、陆俨少、陆维钊、方去疾等艺坛大家的亲授，又受无数历代传世经典的熏陶，对他的艺术人生无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韩天衡先生虽已年届耄耋，仍在持续不断地自我革新、学习与探索之中，而这样的变，一样是基于对艺术、对中国文化的“在乎”，绝非“为变而变”，而是自然的因体悟、因观察、因爱好而产生的变，在变化中寻找守恒。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78岁的韩天衡先生在“不逾矩”这三字后居然加上了一个“不”字，甚至曾经把“不逾矩不”作为自己个展的主题词。他认为：“不”并非是轻率狂妄的否定；“不”，是艺术前行的动能，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艺术的追求，穷尽一生的努力和探索，也只可能接近于真实和目标，岂有从心所欲？但在这接近的过程中，往往又会人为地形成这样或那样的规矩，某些规矩又束缚着人们进一步探索和发展脚步。循矩而又不囿于矩，在肯定中作智性的不屈不挠的否定，才能在艺术上从心所欲，敢于越陈规，创新貌，常变常新，才能使艺术生命常青。

一张“处方”

艺术无处不在，一把刻刀，带着墨香，给懂得的人散发芬芳。

“篆刻，既有作者意识的充分表达，也有雕刻者用刀技巧的表达。”韩天衡先生的篆刻，是禅心迹化，乃造“空灵美”之极致。

“奇中见平，动中见静。把握字的结构和特点，这是方寸间再创者的技巧。不急于刻字，常习基本功，会品读、会理解、会领悟每个字的结构和意义。”这是韩天衡先生给篆刻爱好者的心语：“雕刻前，首先解决用笔问题，用笔对了，字的结构也就对了，字的结构对了。其次解决字与字之间的章法问题。写字就像养育婴儿一般，需循序渐进、逐渐培养。一会儿想做书法家，一会儿想当画家，一会儿又想变成篆刻家，结果什么都没有把握，终将一事无成。”雕塑家、画家亨利·马蒂斯曾说：“艺术应该是一把安乐椅，能够给人精神上的休息和慰藉。”耐住寂寞，甘于坐穿冷板凳，艺术创作70多年的韩天衡先生所表现出来的气质是独特的。一门技艺的掌握，常需花费数十年的心力，而他则已将书法、绘画、篆刻与鉴藏、学术理论等一门一门攻克、打通。他游刃恢恢，用自己的刻刀将篆刻艺术赋予灵动的生命。“要想成为真正的篆刻家，不翻阅几千本古代印学书，不临摹几千方秦汉印，那是奢谈。”

4岁开始学习写字，6岁开始学习篆刻，30多岁开始学习绘画，直至今日的40多年间，韩天衡先生始终不忘坚守。而立之年学画，缘于谢稚柳先生的一张“处方”——学画，之所以要求韩天衡站在画案前悬案走笔，是因为那时谢稚柳先生经常看到韩天衡佝偻着背刻印，忧心他的身体，就开了一张“处方”给韩天衡。谢稚柳先生还特意为他学画进行一指禅式的点化：气格要朝上走。韩天衡先生面对记者感叹：“业余与专业，其实艺术无界限。人没有生下来就是专业的，习字是我睁眼后第一顿饭，我们都是从业余一路走来，持之以恒逐渐达到专业。”他笑侃，“20世纪80年代画院一位同事喝了点酒，在餐桌上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天衡，您刻印是高手，但画画嘛，实在是不灵的。无论多刺耳的真话，也得心平气和地听。我知道晚习绘画的我，与他们之间确实有差距。”

一声“批评”

在批评声中，没有经过面壁苦修的寂寞，如何得以今日“三千弟子”的簇拥。精通书、画、印、文的韩天衡先生，呕心沥血的培育了一批技艺精湛的学生，得知学生计划出书时，他主动要求为他们把关，他说：“因为作品好与不好都会留名。你看，这个人绘画功底那么差，还出书。”所以他坚信做事、学习总需要一个实践的过程，建议学子绝对不要大步伐走太快。“当然，搞艺术的人，经得起表扬不容易，经得起批评更不容易。经得起批评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没有批评，就没有艺术。”

此时，韩天衡先生深深感动于15岁那年被批评的往事中：当时自我感觉甚好，上门求教大名鼎鼎的国画家。谁知老先生看了一眼他的刻印，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批评，“你年纪轻轻的，行刀这么用力、这么野，看来以后会短寿的。”措辞如此激烈的批评没让他泄气，反倒激起了他不服输的韧劲。埋头苦练大半年后，他再次登门，将刻印摆上先生的案头，心想，最多再挨骂。“不曾想到，这次先生让我替他刻一方，暗示对我的肯定。那一刻，我心里乐开了花。这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批评的力量，我深深地感恩批评。搞艺术，没有困难如何称之为艺术？我们要做一名合格的技术工人，成为技术工人之前的学习过程定会漫长而复杂，更何况艺术不比技术简单。”

“搞传统艺术，一定要有扎实的文化功底。多读经典。”这也正是谢稚柳先生对韩天衡一再的嘱咐并强调：要理解“诗心文胆”四个字，唯有如此才能画好画。

一个“细节”

韩天衡先生属于艺术领域里全能式的人物，手中的物件常常被他赋予某种无言而神秘的力量，他朴实无华的气质中透露着灵动。他对于学生的指导充满智慧，不拘泥于技法，而是甘于寂寞、理解通透。

韩天衡先生有三孙，他对孙子的熟悉，可以只通过说话声、脚步声，就能辨析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来了。他说：“就像研究一门技艺，通透领悟之后，方能发现每个《兰亭序》临本的差异性，字与字之间的呼应、转折，字体笔画的肥瘦、长短、粗细大有乾坤。通常，我们喜欢说风格，其实‘风格‘两字太空洞，王羲之因个人的修养、审美的不同，也会产生差异化的创作。100个人心中有100个哈姆雷特，这话你讲得对，但是100个人的不同在哪里？这是关键问题。了解相同不稀奇，了解不同才珍贵。”韩天衡的话语简单扼要，即使带有疑问意思的语调也有一种往下压的力量，这是在痴醉艺术创作里养成的习惯，讲究情感和效率，“我们到百货店挑选化妆品，在几千种的化妆品中，我可能会挑最贵的购买，通常我们的惯性思维认为，最贵的才是最好的。但是精通化妆品的人会知道，或许不是最贵的才是最好的；对的而且是贵的，那才是好的。”

篆刻，有时只差一根头发丝那么细致入微的线，作品的效果就会相差甚远，“而恰恰就是细微的地方，才是体现真功夫的地方。”“所以我提倡工匠精神，从自身做起。正如，家里的垃圾要做好分类处理，放在固定的收取点统一分类收取。我们不要总认为自己不难受，大概别人也不难受。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信仰的问题，这也是良心的问题。搞艺术、做创作也是这样，需要敬业精神，每个人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实现‘中国梦’就越来越快了。假如人人都是你要害我，我要害你；你要占我便宜，我也要占你便宜，如此这样实现‘中国梦’，做梦去吧。”“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是韩天衡先生的信仰，“搞艺术本来就是有高度的，必然要有颗追求高度和深度的心，让篆刻艺术继续延续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