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跬步与徘徊:隋建国 1974-2024”艺术展览
策展人:林喬熙(美)、李佳(中)
展期:2024.9.29—2025.2.28
地点:青岛市西海美术馆
世人往往很难精确地还原历史,更不可能完整地复述个人经验,在追问成功者的成长之路时,也难免局限或偏颇,对于艺术家的访谈也不例外。我们看到的有关隋建国的报道已经太多了,多到可以细数他的经历与创作,但我们很少知道他面临每一次选择时的犹豫与彷徨,面对每一次困难时的挣扎与坚定,这次ARTnews持续四个小时的访谈,便是少谈成就,多问徘徊,只为还原隋建国的抉择时刻。
——编者按
隋建国第一次工作是带有时代特征的。1972年,隋建国被母亲通知要“顶替”她去青岛国棉一厂上班。所谓“顶替”就是指父母退休、退职后,由其子女顶替岗位、进入父母原工作单位就业上班。这种方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单位招工的一种重要方式,也是那个时代常见的社会现象。当时全国像隋建国一样“被选择”去上班的青年,数以千万计。
1976年欢送工友参军,前排左一为隋建国
1972年12月,隋建国进厂工作,那时他刚满16岁。8小时工作制、大工业生产、集体生活、分工合作,成为他对社会最初的印象和认知。在工作中,隋建国从搬运工类的体力工人,因为手感好,“继承了母亲的手巧”,被选为钳工一类的技术工人。下班后,扑克、象棋和篮球是他们的主要娱乐活动。同时,虽然成长于读书艰难的年代,但那时的年轻人本能地喜爱读书和写作,知识多来自于禁书,渴望自由、渴望表达。隋建国受益于两位同学的兄长,能够阅读到《牛虻》《我的大学》等文学作品,以及哲学、美学、历史、地理,乃至《无线电杂志》等科技书籍。
但是,1973年,隋建国的这种平静的工作生活被意外打破,他因打篮球骨折,被迫休养三个月。休养期间,他去医院换药的路上经常会路过一个市民公园,在公园里聚集着闲谈的人们,他回忆:“这些人有些会讲三国水浒,有些人会讲民国历史,有些人会讲工厂见闻八卦,但是我想如果我退休之后在这里,我肯定没有什么可讲的,我只能做一个旁听者。突然我就有了危机意识,我想为自己做点什么,所以我计划去找个老师延续我小时候的爱好——学画。”1976年,隋建国画出了生平第一张画作《愚公移山山河变》,也预示了他自己的人生之变。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亚里士多德曾将人比喻成“舵手”,“舵手”的行为不是凭空设想的,而是根据环境的影响、人自身的条件之间所形成的现实关系而做出的自觉的选择。此时,外在环境对人的行为并不仅仅显现出制约,同时更是为主体形成目的、实现愿望提供着条件。主体的自主性正是显现于对这种关系的理解、把握和超越之中。隋建国此时对于绘画的选择,以及后来去区文化馆工作,考取山东艺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可以说都是这种自主、自觉的正向结果,我们一直试图总结归纳的艺术家创作源动力也是生发于此。
2023年,在一场大雨中,松美术馆邀请当年“雕塑1994”参展艺术家隋建国、展望、姜杰三人直播对谈。在这场直播中隋建国提到:“如果跟绘画相比,中国艺术圈有一种说法叫做‘雕塑没有历史’。改革开放后,个体觉醒,才有了参与新潮美术的雕塑。但是个体雕塑的真正成型,还是90年代之后的事儿。就在这时候,‘雕塑1994’中的我们这5个人,才真是酝酿到时候了。但其实相比绘画之类还是晚了很多。不过重要的是‘雕塑1994’跨过了现代雕塑的空白。我们基本上一下子都用了装置的形式、或者打散了的雕塑来进行展示。所以这一步跨得也确实够大。”
隋建国1994年作品《地罣》展出现场
校尉胡同5号中央美术学院画廊
隋建国作品《殛-1#》
枕木,橡胶板和铁钉
450×150×40cm,1996
1994年前后的隋建国,正处在毕业后的探索期,他受到新的思潮影响,心中憋着一股劲儿,“我之前的都是旧的,世界等着我去创造”,这是隋建国回忆当时的心理状态。栗宪庭认为“禁锢与挣脱”是隋建国这个时期作品的思考线索。当时作品《地罣》使用了岩石与钢铁两种不同的材质,以这两种不同质的材料搅结、束缚和禁锢喻示人生与社会的关系。
刘骁纯在一次访谈中说:“钢筋在网住岩石的同时又不能不顺应岩石,岩石在被箍扎的同时又迫使钢筋服从自己的形象;被水泥筑在一起的石块砖块在堵塞岛笼、抽屉、书橱的空间的同时又被异己的笼、屉所堵截,笼、屉在限制石头的自由的同时又被石头夺去了自己的自由空间,当铁钉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穿透能力、橡胶板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的同时,双方原有的一切优势便同归于尽。”除了《地罣》以外,《封闭的记忆》《殛》《鸟笼石头》也是这个时期他在“禁锢与挣脱”主题下做的创作。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隋建国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导师是董祖诒,董老师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留学前苏联,并在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雕塑系获“艺术家”称号,他完整地学习并带回了写实雕塑的教育体系。隋建国回忆:“我导师在苏联其实研究的是古希腊的雕塑,因为当时的列宾美术学院有一套佩加蒙祭坛的精准石膏复制品。导师曾经将俄语的佩加蒙祭坛的画册借给我,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但我当时并没有真的看进去。直到后来我现场看到柏林佩加蒙博物馆中的石雕祭坛,我想我如果当时能够看到原作的话,我也许会被感动,走向另外一条路。”
隋建国当时的创作其实不完全被导师理解,但是隋建国依旧选择走自己的道路。就像栗宪庭1994年发表在“北京青年报”的艺术专栏上的文章所说:“隋、傅、张、展、姜的个展系列,以其冗长的展期,不间断地向艺术界提示着属于自己的问题,即雕塑自觉,它可以成为当代艺术舞台上独立的一幕,标志80年代以来雕塑观念变革的一个里程碑。”
1997年,隋建国接受学校派遣去墨尔本维多利亚艺术学院交流,临回国前系主任戴维问他:“为什么中国人既不享受,也不交流?他们只喜欢工作,拼命攒钱。”当时隋建国就联想到,中国人就像穿了两件衣服,走在路上别人看到的是外面的西装,实际他们精神上套的是中山装。
所以从这个想法出发,隋建国利用离开之前的十几天时间,做出了《衣钵》的雏形。回国后,隋建国把这个想法再深入,再调整,就有了我们后来看到的介入了急剧变动中的中国社会现实的、承载百年中国革命文化精神的中山装形象。隋建国也凭借这个系列,在国际上有了声音。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隋建国《衣纹研究-右手》
玻璃钢与水泥,长7米,2003
1993年,罗丹作品首次来到中国美术馆展示,届时隋建国作为中国方面的专家参与了那次展览在中国的落地。隋建国当时在美术馆里仔细看了好几天,他说:“做泥塑人体,罗丹是到顶峰了。他最后也到达了一个境界:真正给我印象深刻的是罗丹晚年的一些人体小速塑的舞蹈人形,跟早期《青铜时代》那种完美精到的做法完全不一样。罗丹是一个写实技巧非常完美的艺术家,但是到了晚年这样自由地做泥塑。当时我觉得这个随手写意的东西才是泥塑的精髓。”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2005年,隋建国在旧金山亚洲美术馆的个展开幕之后去纽约,他回忆:“在惠特尼美术馆看了蒂姆·霍金森的大型回顾展。他有一个小手稿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一件用橡皮泥捏的大概30来公分这么一个玩偶的形象。作品注释说他就是拿一块橡皮泥,然后自己手上戴一个巨大的手套来捏这个小娃娃的形象。巨大的手指印痕,让我想到1993年罗丹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隋建国说:“很多艺术家是在展览开幕之后有空虚感的,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但是当我看到蒂姆·霍金森作品的时候,我的空虚感就没有了。罗丹加蒂姆·霍金森,剩下就是如何放大的问题。”经过多次试验,2008年在卓越空间的“公共化的私人痕迹”个展的时候,隋建国用套圈放大的方式把闭眼盲捏的一团泥,精准放大为五、六米高,充满展览空间,《盲人肖像》由此诞生。此后的“盲者”“手迹”“云中花园”则是借助3D数字技术,在此基础上一次次更深入的探索。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2006年,50岁的隋建国感受到了自己生命时间的限度,开始做《时间的形状》《大提速》《平行移动50米》等基于时间因素的作品。沿着这个思路,他也将后来制作《盲人肖像》以来所捏握的泥巴和石膏手稿积攒下来,做成一件与时间的累计相关的作品。时间超过空间成为他核心的工作方法,他将这称之为“时间的咒语”。
隋建国这一代艺术家受中国传统老庄哲学和禅宗思想熏陶,成长在《实践论》《矛盾论》影响下,自主阅读了以萨特、海德格尔为代表的西方哲学文字,形成了融合式的哲学体系。他们的思辨最终反映在作品中,形成他们的工作方法。
隋建国作品《云中花园·40个瞬间》(局部)
青岛西海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
隋建国曾提到贾克梅蒂,“疫情期间我有一次回看我的《肉身成道》视频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了贾科梅蒂的作品《手持空物的女人》。贾科梅蒂做过一个女人体,那个人体的双手之间手是空的。正好我捏泥的视频有一个截屏,是我的双手里边有一块泥。我突然间就想把这块泥放到贾科梅蒂的女人体手里面。因为西方文化里不能直接叫‘手持空’,所以贾科梅蒂这个作品叫‘手持空物’。这时我才想明白贾科梅蒂当年想做的东西,不过因为他那个时代是现代主义最兴旺的时候,没有人去跟他讨论这个,他也很痛苦。他最后说我是个不成功的人,大家都觉得他矫情,你明明都这么成功了,怎么还说自己不成功?作为一个雕塑家我很理解他,他并不觉得意向性地表达一个空间距离就够了。在萨特所说的之外他还有更深的追求——直接“雕凿”虚空。”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我们在采访前预设臆想上个时代信息匮乏、沟通有限,在采访中试图找到隋建国孤独的证据。但是他认为,他从未孤独,在青年时代有工友、读书有同学,他甚至在游学旅程中认识了一位至今40年的挚交好友——包泡,他们都与他产生过精神的共鸣。虽然导师对于他的创作曾不理解,但是人体写生体系的人本主义与中国山水哲学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思考。
隋建国《壶与镜》3D建模示意截屏图集,2024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前些时间关于隋建国的网络批评声音众多,他认为,这些声音反而让他更清醒,他希望能够以更直观的方式来展示“虚空”,也要以现当代的存在论哲思来尝试参透这一“虚空”发生的原理。这才有了此次西海美术馆展览的新作系列——“壶与镜”。
隋建国认为,除了不甘于成为倾听者的危机意识外,每做一个作品总有遗憾,经由遗憾寻求下一个解决也是他前进的推动力。所以在这次展览中,他亮出新作,挑战长时空展示,并非为50年画上句号,而是开启另一种可能。
对话 隋建国
采访者:ARTnews
艺术家:隋建国
采访者:这次展览的主题为什么是“跬步与徘徊”?
隋建国:我觉得我在本土能找到的原始出发点,是中国山水画和欧洲传来的人本主义的写实艺术,改革开放之初,我们曾经怀疑过中国以及欧洲的传统。但是50年回头望去,我从临摹山水画开始;在学校学了人体艺术;无师自通了抽象与材料;又经过观念主义艺术实践的锤炼;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本土与全球化新的交接状态。所以我和策展人商量,把展览主题定为“跬步与徘徊”:我创作实践五十年,看起来做了很多,但其实不过是在重复与徘徊的过程中,迈出去一只脚,而这只脚正踏在虚空之中!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采访者:你认为西海美术馆有什么独特之处?这次展览启用了西海美术馆8个形态各异的展厅,在前期的筹备和展陈设计等方面,有没有根据独特的建筑空间做一些新的尝试?
隋建国:我觉得西海美术馆最大特点是在海边,让·努维尔作为设计师愿意在墙上多开窗,把外面的景色引进来。这对于画家来说是毁灭性的,没有画家喜欢开窗,虽然他们可以容忍天窗,但不能接受侧面开窗。雕塑的好处就是作品可以和窗外的自然景色对话,我保留着所有的窗户。
展厅中最独特的是5号厅,它有两层,天花板能升降。2021年我的《云中花园·40个瞬间》直接利用了两层12米空间,这次策展人利用《长桌》把上下空间串联起来,长桌上是我捏握的两千多原型,它贯通展厅的上下左右三个部分。
另外一个独特展厅,也是最难的6号厅,长70米。两位策展人都不约而同地希望把它作为文献展厅,要把1到7展厅里的所有作品,用文献的方式再重现一次,整体展览像一个回字形结构。它要从我繁杂的笔记、草图、模型、照片中理出头绪来,这个展厅也会展出我从未展示过的早期国画作品,回看我后来的创作,也有这“第一口奶”潜移默化的作用。
“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展览现场
西海美术馆,2024
采访者:本次展览有哪些第一次曝光的作品?
隋建国:有三组作品是大家第一次看到。第一组就是我早期的“临摹山水画”系列。第二组是“壶与镜”。在第7展厅,我通过3D打印技术,打印包裹着“虚空”的实体作品,再用3D打印的镜子显示同一个“虚空”的镜像。我希望这组作品能更直观地显示我所讲的“空”,规避之前许多误解。第三组是在第8展厅,观众能够参与进来,和我一起捏泥巴。我起的标题叫“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生命形式的创造者”。观众所捏其实是自己身体加内心的显露,这其实也是艺术的作用,艺术的原理不过就是我们用自己的行动创造了自己。
(来源:ARTnews中文版)
艺术家简介
隋建国,1956年生于山东省青岛市,1984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获得学士学位,198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获得硕士学位,现居住和工作在北京,为中央美术学院资深教授。
隋建国在自己四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中对创作观念、作品形式、媒介选择、时空经验等多个方面都有深度理解和认识。曾多次在国内外举办个人艺术展,并多次参加国际艺术群展。
个展:“生灭与真如——隋建国”(壹美美术馆,中国北京,2019),“体系的回响——隋建国1997-2019”(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中国北京,2019),“体系:隋建国2008-2018”(OCAT,中国深圳,2019),“肉身成道”(佩斯画廊,中国北京,2017),“盲人肖像”(中央公园弗里德曼广场,美国纽约,2014),“隋建国的掷铁饼者”(大英博物馆,英国伦敦,2012),“运动的张力”(今日美术馆,中国北京,2009),“隋建国:理性的沉睡”(亚洲美术馆,美国旧金山,2005)等。
群展:“物之魅力”(郡立美术馆,美国洛杉矶,2019),“海南城市公共艺术计划——来自中英的艺术家”(海口日月广场,中国海口,2018),“罗丹百年大展”(大皇宫,法国巴黎,2017),“三人同船”(玛格基金会美术馆,法国尼斯,2015),“城堡中的花园——第九届巴腾贝格雕塑双年展”(德国法兰克福,2013),“见所未见,UNSEEN——第四届广东双年展”(广东美术馆,中国广州,2012),“重新发电——第九届上海双年展”(上海当代艺术馆,中国上海,201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