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我曾随中国艺术研究院代表团访问法兰西学院。逗留巴黎期间,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文化参赞侯湘华的引导下,先后拜访了赵无极、朱德群二位先生。赵无极好客,尽管他的话不多,但我们聊的内容却甚为丰富。从他在法国的经历到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制度,再到他近期的创作、法国艺术家的中国观,可谓无所不谈。兴致盎然处,赵无极取下放置在壁炉上的院士剑,让大家观赏。出于好奇,我还拔出剑挥舞了一番,动作笨拙,令众人莞尔。至暮色初上,我们才依依不舍地与赵无极道别。就个人体会来讲,这次晤面最大的收获是我有了一个疑问:是什么样的语境,才塑造出了赵无极现代知识分子的风范与超然性格?若干年过去了,我一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什么样的语境造就什么样的人。
纵观2023年,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无疑是这一年中一场里程碑似的展览。对我而言,参观“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是一次心灵之旅,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赵无极的作品中展开与他心灵的对话。从这一点上讲,要特别感谢本次展览的总策划高世名、策展人余旭鸿。他们以“两个传统”为起点,经“融合共生”“如镜他山”“无限生机”“如诗如画”,到达“成为无极”,以诗意的语言建构起展览逻辑。我以为,只有内心充满诗意的人才能策划出如此如诗如画的展览。
赵无极 05.03.75—07.01.85 布面油画 250cm×260cm 1975—1985年
在展厅内,每个人的阅读体验不尽相同。在观众那里,他们享受到了最美好的视觉体验;在专家那里,他们可能会看到一个伟大艺术家的风格变迁及价值追求。我与他们略有不同,我看到更多的,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生命个体向着东方、向着故土、向着自然回归所划出的生命痕迹。难道不是吗?在我看来,墨西哥作家奥·帕斯所说的“我们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回到原点”这句话,完美地诠释了赵无极的艺术与人生,也完美地诠释了“大道无极”这个展览。这让我想起了那些在世界上流浪的作家、艺术家,比如索尔仁尼琴,比如约瑟夫·布罗茨基,还有夏加尔,无论他们在异乡获得多么大的成功,最终都是一位精神的还乡者——孤独的还乡者。在这一点上,赵无极与他们并无二致。他的创作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从心灵上寻求一条归家的路。所以我坚信,赵无极人生终结的姿态一定是朝向东方故土的。
就个人的感受而言,比起展览本身,“大道无极”更像是一道考题,它迫使我们思考:“为什么赵无极的绘画能获得世界性的拥戴?即便时间也无法磨损它的不朽?”很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复杂的,在这里,我只能化繁为简,提供一个缩减版的答案。我的回答是:因为赵无极的绘画本质上是心灵绘画。何谓心灵绘画?中国的先贤们早有定义:宗炳在公元五世纪时即说,“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王微亦说:“古之作画也……本于形而融灵,而动变者心也。”荆浩又说:“画者,画也”,“画者,华也”。张璪再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读读中国艺术史就可以知道,中国文人、艺术家花了数千年的时间,才将绘画从政治、宗教和社会现实中拯救出来,提升到了心灵的高度,而虚静心灵与自然共感活动中所形成的“天机”,则成为心灵绘画创作的基本逻辑。
可以断言的是,自由的心灵是一切伟大艺术创造的前提,甚至可以说,自由的心灵就是伟大艺术的全部,赵无极的绘画正是这样的艺术。
众所周知,赵无极去法国前,曾与国内现代主义美术活动有着短暂的交集。令人感叹的是,即便从新文化运动开始算起,中国的现代主义美术运动也只有短短十几年的时间。虽然短得可怜,却有两个重要的贡献:其一,体系性地引进了西方现代艺术观念及样式,并进行了在地化改造。其间,有林风眠、刘海粟、陈抱一、丁衍庸、关良的表现主义;吴大羽的抽象主义;刘海粟与上海美专的后印象派;倪贻德的新写实主义;梁锡鸿、赵兽等人的超现实主义、新野兽主义及新自然主义等。其二,对西方现代主义体系中“东方性”的发现。如丰子恺的“东方主义”认为,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就是“西洋画的东洋画化”。而刘海粟则以西诠中,通过对塞尚艺术的分析论证了石涛绘画的先进性,甚至认为在艺术上中国比欧洲更早进入现代。我将这个现象称之为中国艺术家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东方性”的第一次发现。
我之所以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个背景,旨在提醒一个事实:赵无极是从本土老师那里喝到了第一口现代主义艺术的奶,他所获有三:1.自由主义精神;2.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观念及技术体系的认知,以及前辈们的在地化改造策略;3.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东方性”的领略。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晚清以来,当中国美术取道西方科学写实主义,从而彻底改变了中国美术的体格、观念与路径时,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却以对东方形而上绘画、书法的迷恋而完成了自我建构。一个从玄远虚清降维至现实社会与政治领域,一个从科学的视觉升维至心灵“味道”的高度。两者擦肩而过,取道不同,却指向了同一个事实:人类任何一种现代性的生成都是跨文化的建构。
西方现当代体系中的东方性问题是一个大课题。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从塞尚、梵高到杜尚,从康定斯基到波洛克、马克·托比,从米修、苏拉热到比尔·维奥拉,他们皆在凝视东方、凝视亚洲、凝视中国中,获得东方灵性的启示,从而开启了从视觉到心灵、从现实到形而上、从人性到神性的精神旅程。
从这个背景去理解赵无极的艺术,答案便很明确了,那就是:赵无极的艺术本质上是对东方、对中国传统的再发现与再建构。他感慨:“中国的传统那么丰富、那么高强。中国绘画是对空间、光线最恰当的经营,为什么不去追求这些连西方人都钦慕的东西呢?”在他的画论中有一个关键词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放光的中心点”。其原话是:“面对画布,我必须与空间搏斗,不但要填满它,还要给它生命,把自己完全投入其中。我想表现动感,或迂回缠绵,或风驰电掣。我想借着对比和同一色彩的多重振颤,使画布跃动起来,我要找到一个放光的中心点。”何谓“放光的中心点”?我的理解就是“天机”,就是主体在澄怀味道中的灵光跃现,就是从心灵深处自然而然地释放出的无尽意象。可以说,赵无极以抒情抽象主义的方式维护了中国心灵绘画的高贵血统。
赵无极 风推海浪——三联画 布面油画 194.5cm×390cm 2004年 摄影:Dennis Bouchard
透过赵无极的创作,我们可以领略到人类现代艺术史上一个非常壮观的景象:任何一位大师所站立之处,都是东西文明所交汇的神圣之地。如果将他们比喻为天使的话,那么,他们的翅膀一定一只是西方的,一只是东方的。
人类的当下,正逢百年之未有大变局。新技术革命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改变人类所有的一切:人性、宇宙观、生命本体、生存方式以及意识形态。典型的空间与时间不再是经典物理学及传统人类学意义上的存在,而是空间以外的空间、时间以外的时间。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屈从于以新技术革命为核心的“进步”。在艺术领域,这一切则表现为未来艺术概念的不断生成。在这个大背景下,赵无极艺术对我们的启示意义究竟是什么?
今天我觉得赵无极的艺术是一盏夤夜的指路灯,引导我们重返心灵的绘画,在这里,赵无极艺术的启示性极具现实意义:修复被市场与利益所剪断的形而上学脐带,由此返回心灵,在心灵的味道中获得救赎。
如任由市场来决定艺术的价值指向、任由各种外来的力量绑架当代艺术,那么,它唯一可能的命运便是失败。
赵无极艺术的第二个启示是:建构完整的现代性主体,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必由之路。赵无极之所以成为世界级的艺术大师,究其根本,是他在无问西东的历史交叉点上完成了主体性建构。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没有完整的现代性主体,永远也不可能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新艺术。
以心灵的艺术向自然回归、向故土回归,是赵无极生命的圆融,同时,它也是一个忠告:背弃了心灵既无艺术亦无人生。
(文/张晓凌,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中国国家画院原副院长)
(来源:中国美术报)
艺术家简介
赵无极(1920年—2013年),出生于北京 ,籍贯江苏镇江大港 ,法籍华裔画家、艺术家,被誉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与吴冠中、朱德群并称“留法三剑客”。其主要绘画作品有《树下的裸女》《04.11.61》《有瓶子的静物》《向亨利·米修致敬(Homage to Henri Michaux)》《致敬克劳德·莫奈》《12.89-02.90》《15.01.82》《01.04.76——向安得烈·马尔罗致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