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今天这个会是一个研讨学科建设的会议,具体各个研究方向的问题,三个小时的会议是远远不够的。比如说,让曹锦炎教授谈古文字研究现状,要给他几天时间;但是它的重要性在于,对“印学”这个概念,我们当下如何刷新认识。
过去我们大多讨论的是“篆刻学”。后来延伸出来许多问题,需要以“印学”的概念来涵盖,把外延扩大了。几十年间研究的深化、拓展,推动了新的定义。我在80年代末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印学相比于书学和画学不景气的多,因为宋代以来的学术传统,一是利用玺印的史料考证经史,零碎的很;另外就是把它看成是“游于艺”的东西。我在文博界,一直感觉到我们自己认定这个学科,要在学术之林中站得住才行。在座的曹锦炎先生,应该知道过去其他学界如何看篆刻家的“印学”。2008年印学研讨会筹备期间,我打电话给王人聪和叶其峰两位先生,我们彼此熟识,恳切邀请,希望二位前辈来做个主旨演讲,给社内研究者做一些学理、方法的引导。在电话中,两位几乎都对此有点诧异,具体的话我不说了。最后,二位当然还是来了。王人聪先生会后还在上海就学术规范讲了“帐一定要算清”的问题,我请学生记录后整理发表在社刊上。这次电话我很受触动:就是我们津津乐道的印学,外界的认识与我们是有差异的。学科的一些基本东西——印学研究对象,任务还有边界在那里,并没有形成定义和共识。
西泠印社的文化骨架是什么?前面几位先生讲的都或多或少触及这一问题。我觉得应该是技道并进,技道相融。这与莫小不教授讲的“学”科和“术”科,义理相同。“术”也很重要,这个是不用说的,当然发展还并不充分;在“学”这一点上,由于是“幼稚学科”,这几十年来提升和推广的成效是明显的。学术队伍,研究成果、社会认同,这些可以说都取得很大推进。因此,近一、二十年研究实践不断发展、深化的当下,我们对这个学科展开了比过去更明确、更宽阔的思路,今天的“大印学”命题,实际上是对学科研究对象、外延等基本问题进行讨论,所以十分重要。
最近一、二十年,我们有点“侵城掠地”的味道,研究领域大为开拓。其实,相互渗透、交叉和分工细化,都是当代学科发展的普遍趋势。不说其他,就说玺印文字、古文字学在研究,印学也认为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两方面又有不同侧重。古代职官、历史地理,本来是历史学研究的任务,但印章里面的一些重要信息,印学的参与具有专业优势和专业方法,比如鉴别、断代,文字的释读等等。我想,“大印学”概念的强调,是顺应这个趋势的。
印学,过去比较内敛。这几十年实践带来现象之一就是“侵城掠地”,就是介入与参与其他专业的一些问题。安思远本《淳化阁帖》确定为“现存最善本”的一个学术支点,就是我们对其北宋收藏印记做岀的断代,搞碑刻的人并不认为我是多事,个人的研究目标当然总是有限,但实际上越是投入,就发现和“印”相关的问题越来越多,以我自己的研究而言,对此很有感触。2006年我在台湾艺术大学研讨会上发表有关“近现代篆刻家经济生活”的演讲,傅申先生说是社会学问题,我说是印学问题。因为研究篆刻家群体,不能不联系到经济地位和生活方式。后来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演讲,除了涉及玺印、封泥本体的形态研究外,更多是谈印文中发现的历史地理、秦汉职官制度史料的研究梳理。我在演讲中提出,印的研究与价值有“印之为艺”和“印之为学”两方面,又提出研究的“域”应当包括“印之内”与“印之外”,前者重在本体的研究,后者是本体以外的史料学研究。希望史学、古文字学界的同人们,对传统玺印篆刻的价值和研究现状有新的认同,而不是印学研究不守“本分”,假如只是研究印章的本体,比如形制、断代、鉴定、释文还有艺术审美之类,这个印学的价值就比较有限。事实上它的另外一面非常广阔,前面与会者讲到宋画上的印记对书画鉴定的意义,就是一例;而古玺印、封泥文字所蕴含的古代行政地理、官制、军事史、民族关系史、边疆史信息等,而印学如果对此熟视无睹,自限于“术”的范畴,我们就没有信心自立于学术之林。
大,就是一个“域”的问题。我们实际上存在另一个“自限”,就是一直讲咱是“民族独特的艺术”。其实,篆刻是,印章却不是。中土以外有多种不同系统的早期印章,而传统上的印学基本不研究古代东方或者西方印章,这就不能很好地认识自身地位与特质。我本人即是如此。2009年我接受国家外文局任务,做《中华5000年文化》丛书中的中国印章一册,因为要向西方对话,我想也就要将中国的印章、印学放在世界范围内考量,寻绎它们同与不同,于是不得不下力气去做一些初步的比较研究。近年刘昌玉先生在做着这方面深入研究,国内收藏、研究中土以外印章的人也多起来,这表明我们学术的眼界在不断地扩展。前几年西泠印社办域外印章的专题研讨会,参与的文章超出原先的估计。应该说,这是研究触角由内及外的群体性起点。
当然,我们研究基点在“印”和“从印出发”,进入我们研究视野的是相关性的延伸。印学今天强调的“大”,我理解是这么一个概念。印学仍然是一个小宗,但它的学术框架可以放大。微观的研究需要宏观的学术视野。就学科定位而言,在“印之内”与“印之外”这两个方面,应该有非常好的把握。印学的学术地位与当代价值,在于它在整个时代的精神生产中占有多少真实的份额。
(孙慰祖,西泠印社副社长、理事,中国美院博士生导师,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顾问,上海博物馆研究员,上海市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六届篆刻委员会委员,上海中国书法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篆刻院研究员)
(来源:西泠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