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赵无极先生,我想还是从他与中国美术馆的渊源说起。
1983年,旅法35年的赵无极回到祖国,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赵无极”同名画展。他那种优游于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充满激情与自由形式的抽象艺术,对于改革开放之初于各种艺术思潮中探索的中国画家们来说,不啻于一场视觉与心灵的地震!1999年,中国美术馆再举办“赵无极绘画六十年回顾展”,时任法国总统的希拉克专门为展览作序,称赞他的艺术“既属中华,又属法兰西,汲取了两国文化的精粹”。2022年,画家杨明义先生将家藏赵无极的一件水墨作品无偿捐赠给中国美术馆,填补了馆藏赵无极作品的空白,也成为新时代以来中国美术馆最重要的收藏之一。在这张尺幅不大的水墨作品中,画家以书法运势,在笔触的侧、勒、努、趯、策、掠之间,转圜出线条的交错拼合、墨色的浓淡枯润和致密的画面节奏,交织成的视觉韵律,如诗、如乐。每逢重大展览,赵无极先生的这幅作品,都会陈列在展厅的重要位置。
无题(水墨抽象)(中国画)赵无极 31cm×31cm
1998年 中国美术馆藏
今年9月,赵无极先生70余年艺术生涯中所创作的累累硕果回到了他的母校,陈列于西湖之滨的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从舞象之年的多方探索到鲐背之年的绝笔之作,全面梳理、呈现了这位伟大艺术家的艺术人生,殊为难得。
赵无极成长于实业发达、教育兴盛的江苏南通。南通是中国历史上江淮文化与吴越文化的交融之地,亦是放眼世界,进行全方位、系统性早期现代化探索实践的“中国近代第一城”。于此,古老农耕文明所酝酿的书画、雕刻、漆塑、织绣、缂丝、编物和新兴现代文明工业生产相互辉映,为赵无极提供了中西文化对话的最初滋养。而这座城市的独特文化气息,启蒙了赵无极的艺术人生,也深刻影响了他日后的艺术生涯。
求学之路上的赵无极曾受业于诸多名师,其中林风眠尤为重要。林风眠是艺贯中西、开创新宗的艺坛先行者,以开放包容的文化胸襟与创作视野打破传统现代之界隔,形成汇融东方诗境和西方现代构成的艺术风格。老师的艺术理念、创作路径让年轻的赵无极心仪之、向往之、明确之、笃行之。
从赵无极的少年成长环境和青年学习经历来看,显然具有一以贯之的特点,即:中西对话。中西对话始终是赵无极艺术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也是赵无极艺术风格形成最重要的配方。所以我认为,认识、理解赵无极的艺术,可以用两个“朋友圈”来概括。这两个朋友圈,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朋友圈”和西方艺术的“朋友圈”。
先说赵无极的中国传统文化“朋友圈”。
观赵无极画,一片凌虚御空中隐现危峰兀立、高岸深谷、江湖缈远、烟岚呼吸。背后,则立着古代绘画大师的身影——范宽之崇高深湛、郭熙之烟岚蒸腾、黄公望之秀润华滋、倪瓒之明净逸迈,如黄钟大吕,若水天云雾,似枯禅沉寂……赵无极神游其间、神交其心、神合其境、神逮其韵,济济而有辨,雍雍然以和。
赵无极的艺术也弥漫着中国诗歌之意蕴、充盈着中国哲学之精神。这源于他对中国诗境的熟稔和对中国哲学的深刻体认。如万物和谐共生的“天人合一”理念,就渗化于赵无极的艺术理想,外化于赵无极的艺术表现。透过其作品,观者仿佛可见荒原广袤、江河奔流、大海浩瀚、星河璀璨、朝阳初升、晚霞绚丽;亦可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山间明月、江上清风;还可见飞流直下三千尺、大鹏直上九万里、破浪云帆济沧海……
赵无极深谙中国古典“诗画一律”美学之三昧。他曾说:“诗歌与绘画本质上相互关联,两者都彰显着生命的精神之力。”因此,他的画中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等伟大诗人深郁沉厚、飘逸浪漫、散淡悠然的气质,诗心、诗意、诗情、诗魂纷纷转化为他笔下奔放、直率的肌理笔触,以及亦绮亦庄的曼妙光色。
然而,浩渺高华的意象、深邃绝妙的意境,并非艺术家有意描绘,而是根据观者不同的解读经验与心灵感悟所呈现,乃一个个因时因地变化的无限开放之世界。如让我印象深刻的土黄色调作品,深邃沉郁的黑色、土色与一抹绿色、白色碰撞,书写性的笔触泼染流动在画面纵横之间,亦动亦静,犹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图景直呈目前。还有红色调的作品,炽热浓烈,涌动着一股巨大能量,好似火凤凰涅槃重生!
赵无极作品虽可窥诗境,但含蓄无垠,思考微渺,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早已超越了诗境而直臻冥漠恍惚之境。最终留下的,是回味不尽的虚静。至此,艺进于道,俨然哲学境界。通过作品,赵无极呈现了诗情画意,讲述了人生之思,并明心见性发出终极之问。
赵无极的哲思转换为艺术表达,还体现为水墨之偶然性与油彩之必然性的互化。
水墨也是赵无极重要的表现媒介。水墨画的偶然之美,是墨与色在宣纸上相遇自然流动所产生的。而对于油彩的覆盖、隔离、粘稠、叠加等特性来说,实现此偶然效果相当困难。而赵无极的卓越之处正在于此,稀薄而透明的油色在他笔下冲刷出泼墨的恣意流淌和宣纸的融渗化境,既不同于西方表现主义,又不同于中国传统水墨,而是两者的意会,是精神层面的碰撞与交合。我认为,这绝非巧用、炫耀技艺,而是以意象表达方式捕捉偶然中的必然,借此来体会、验证中国哲学中的“天人观”。当画布上的挥洒达到化境,一切偶然都转化为必然,无论是画面结构、色彩对比还是空间营造,都落在了虚与实、有与无、黑与白、冷与暖的临界点之上。此刻,颤动的色彩、凌空的结构、碰撞的黑白,皆成为空灵中跃动的音符,化作满目抽象的韵律。
再说赵无极的西方艺术的“朋友圈”。
赵无极少年时期即对印象派以及塞尚、马蒂斯、毕加索等诸多西方现代艺术大师青睐有加。20世纪50年代初,他于保罗·克利作品中觅得灵感,借助甲骨文、青铜器铭文的符象性,作品苍茫古朴而又鲜活天真。现实中,邻居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创作理念和雕塑形式,则让赵无极更多地对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孤独感乃至人生自我选择的主动性有所思考并试图在创作中有所体现。在美国,赵无极又结识了巴尼特·纽曼、马克·罗斯科等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他们也成为赵无极从形象与符号中获得彻底解放的催化剂。
19.08.74(布面油画) 赵无极 73cm×60cm
1974年 私人收藏
赵无极作品所展现的速度感,也深受到西方现代艺术“朋友圈”中抒情抽象、抽象表现诸家的影响。那泼洒的油彩、飞动的笔势凝固在画面中,自然万象的运动轨迹被巧妙嫁接进画面。至于速度感下笔触、无光影而有光感的亮色、无透视而有空间的结构、无线条而有流动的分割,皆在挥洒点拨之间暗示了时间流逝的速度感。有趣的是,很多作品的视觉呈现热烈感性,而肌理触感却冷静理性。显然,赵无极有更深的思考。
通过与现代艺术大师的交往学习,赵无极上溯其传统,直追西方艺术文化根脉。特别是问道塞尚、毕加索对古代希腊雕塑、文艺复兴绘画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赵无极坐登西方艺术之堂奥,借鉴并妙化其中形色、结构、节奏所蕴之理性精神、浪漫精神以及人性理想,流连忘返于菲狄亚斯、米隆、乔托、达·芬奇、莫奈、雷诺阿等历代大师艺术之间。得益于这些素未谋面朋友们潜移默化的启迪,赵无极的艺术冲破了层层观念束缚与表达桎梏,彻底释放出生命之原力,元气淋漓,真宰上诉。
选择,往往需要在对比中确定。异质对象,其实才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在与众多西方现代艺术大家的比照和启发之下,赵无极最终回到了自己的母文化,找到了艺术生命茁壮生长的源头活水——重新发现、发掘了东方之美,从最初的具象表现逐渐转变为抽象抒写。此过程既是对中国传统艺术的浸润与转译,也是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嫁接与融通。
朋友圈纵好,却不能陷于其间无法自拔。它固然是提供对话交流的平台,但也是需要超越的基础。只有超越它,让本性去蔽、本心澄明,方能彻底彰显“朋友圈”之价值。赵无极正是以两个“朋友圈”为基础,一路攀登,不断升华,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故,他的艺术,虽根植中国文化沃土、厚培西方艺术琼浆,但却不囿于中西之辨,而是亦中亦西、可中可西、或中或西、非中非西,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彰显出雄视千古的大自信、胸罗层云的大视野、气吞乾坤的大胸襟、革故鼎新的大胆魄!
此大自信、大视野、大胸襟、大胆魄,造就了无极之大象。
29.05—31.10.68(布面油画) 赵无极 80cm×100cm
1968年 私人收藏
此大象,非哲学抽象概念,更非概念图解,而是寓于目、得于心、应于手后自然而然流出的视觉图式。在此,对现实世界的深刻体验已然替代对物象的直接描摹,意象的情感耦合了抽象的语言,抒发出令人感动的心灵暖流。诚如赵无极自己所言,“我要画看不见的东西,生命之气,风、运动、生命之形、色的显现和融合……我在画中追求光线,还有空间和气韵”。
今天,人们普遍倾向于简化“东西方艺术交融”这一复杂命题,将西方与色彩、形式相联系,将东方与线条、精神联系起来。实际上,想要理解这种交融,需要跳出二元对立的框架,真正地把握艺术的神与韵,才能实现东西方在精神层面的深刻对话。赵无极先生艺术背后的两个“朋友圈”,才是他艺术实现超越而达到无极境界的根本。这两个“朋友圈”,正是他所说自己“有两个传统”的具体化。
赵无极先生冥冥中似乎洞悉了自己的使命。他在自述中说:“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归宿。”是的,之于先生个人际遇经历,是偶然;而之于艺术发展趋势,则是必然——对话、超越、融合,诞生新的生命体。
而赵无极先生的名字,本就蕴含着艺术发展的方向——无极。极,边界;无极,即消弭边界。文化在不同时空中的生成过程,通过互鉴互融构成生命之共同体,其极至无。近百年来,“古今中西之争”成为中国艺术发展理论与实践的焦点问题。当前,我们已获得了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利于破解“古今中西之争”的客观条件,当然也更迫切需要有熔铸古今、汇通中西的文化成果。赵无极毕生求索,融哲学思辨、诗性表达与终极追问于一体,并以其令人信服的艺术对这一焦点问题做出了自己独特的回答。透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洞悉华夏文化的深邃,窥见法兰西阳光的灿烂,感受生命伟力的崇高,礼赞发自灵魂深处的自信。那激荡浑厚和绚丽苍茫,将引领我们再次发掘审美的心性根源,把握自由解放的关键,从而于混沌中立定精神,放出光明!
古有大象无形之论,今有大象无极之艺!
(文/吴为山,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
(来源: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