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轮轰鸣。精神世界的运行,理性、情感、信仰,犹如轰鸣的飞轮,带动着精神体前行。理性分出科学、人文,对应技术、制度;情感关乎心灵,衍生审美和艺术;信仰是生命意志,托付活着的价值。失去理性,情感就成了“不明飞行物”,可能是无尽灾难。同样,在情感的荒漠里,没有生命,也没有价值。信仰是理性和情感的合体,是人、族群、社会的方向感和归宿。有句时下流行的话: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速度美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理性。没有万古不变的绝对理性。80年代,从深圳蛇口,有一个流传全国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40多年的改革开放,是一次冲破贫穷的急行军。落后就要挨打。我们终于找到比“大跃进”更好的方法。速度之王,引领我们上升。我们赞美速度,速度美学,统摄一切。这一切,曾让我心潮澎湃。曾经想,天上的英灵,看到“站起来”的人民,汇成从未有过的历史洪流,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朝着“富起来”的方向奔腾,该是多么自豪和宽慰。
呼啸的情感。紧接着,看成到呼啸而过的另一幕:有那么几年,每到春节前,从珠三角,成千上万的“打工仔”,骑着摩托,大包小包,翻山越岭,日夜星驰往回赶,在除夕前回到他们江西、贵州、四川的家。按年龄算,如果没上大学,我甚至不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可能没勇⽓到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就是去了,也没办法骑摩托回到天山脚下的农场。
那一代“打工仔”的命运,粗砺如磨,波澜壮阔。在高铁、大桥、自驾成网红的今天,我曾冒失地给深圳一位领导建议,应该完整保留一片“城中村”,追根溯源恢复过去的屋内陈设,作为可住宿、可缅思的“奋斗者纪念馆”——他们中走出了多少英雄豪杰,又有多少不平凡的普通人。
“混搭”和“穿越”。有段时间,流行“混搭”。“混搭”不是“暧昧”,不是“折中主义”,不是“和稀泥”。相反,它强调对比、差别和冲突,希望在并置中、在同一空间里,出现新效应。这样的举动,出现在许多领域。应该承认,“混搭”也是一种觉醒,比“一边倒”“主体丧失”的攀附要高明。
再后来,有了“穿越”。“穿越”更锐利、更酷一些。不仅空间并置,时间上也有了虚拟的主动性。余秀华有一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一时间感受到巨变的震动,空间和时间,被挪动了一下。
时间、空间,发展速度、生产规模,理性、情感、信仰、艺术,人性、人格、社会生活、生命意志……这一切,此起彼伏,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它们生长的过于庞大、奇幻和复杂了,比艺术更粗野、更崇高、更浩荡汹涌,它们不会湮灭,不可能湮灭。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生易老,时间来到当下。我们这些“60后”,陆续退出工作现场。我们出生时,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初中时反潮流、学黄帅、反击右倾翻案风。高中赶上高考。“东风染得千红紫,曾有西风半点香”。大学时热读“汉译世界名著”,好像“西风东渐”的重演。进入新世纪,阅读上开始由西至东。我们好像游牧的人群,披发左衽,逐水草而居。现在终于定居中土,埋首终身。哦,是太阳指挥风土,四季轮回,迎来百年变局。天下汹汹,风高浪急。我们依然心情紧迫,渴望中国式现代化成功、中华民族崛起。最近,华为渡刼重生,Mate60凤凰涅槃,中国人压抑的理性和情感,传遍全网,见证了前行与穿越。
命运的大博弈中,耐心、信仰、顽强的生命意志,显得尤其关键。一个幅员辽阔、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国度,每逢峡谷湍流,历史一定会推出披荆斩棘的开路者,夺路而出。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概括中华文化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个突出特性。天机乍现,耐心、信仰、生命意志,凝聚出力量的奇点。
高峰之问和艰难之思。回到艺术,特别是主题创作。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指出:“在文艺创作方面,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这振聋发聩的提问,引发文艺界省思,也擂响攀登高峰的征鼓。“高峰”问题,是个有深度、难度和现实意义的课题。
沿着“高原”“高峰”之喻——“高峰”不是盆景,非短时间堆垒而成,它是伟大的地质力量使然,是地球板块持续运动和撞击的结果。那些伟大的造山运动,发生在不同板块的结构锋面:一端狠狠地插入另一端的地幔深处,另一端高高扬起,形成崇高的山系。这些伟大的山系,以隆起的高原为底座,漫漫高原上,一定会耸立连绵不绝的高峰。真正的高峰不是孤峰,它们是群峰并峙的兄弟,形成团结壮丽、向上升腾的景象。然而,我们看到群山巍峨,没看到地下那缓慢、巨大地质力量。
扎根人民,深入生活。今天艺术创作的难度,不在或主要不在艺术的形式、结构和语言,而在生活积累、人生经验、思想感悟,在情感投入和艰难之思,在表现社会深处涌动的缓慢、巨大、持续“地质力量”。冼星海在陕北、在抗日战争的一线,感受到民族精神的脉动,写出《黄河大合唱》。革命文艺的经典之作,多是在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引下,卷入时代洪流,铸就一个个文艺高峰。百年变局下的新时代,生活场域和时代力量,更加深沉、辽阔和复杂,不在场、局外人、蜻蜓点火式的接触,就只能鸡零狗碎,丧失“整体”。艺术出自艺术家,但真正的大作品、大艺术家,是时代的选择。
推动形成文艺“高原”和“高峰”的力量,根本上说,来自国家、民族、时代和人民的力量。那些看上去出自个人、团队之手的文艺作品,如果是“高峰”之作,一定是对接、传递、参与、借助了时代的“板块撞击”和“造山运动”,以高超的文艺才华,整体地表达出来。同样,国家、民族和时代的力量,或早或晚,也一定会选出其最佳的代言人,借腹生子,作为自己在文艺上的形象和表征。
优秀文艺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穿越时间的枪林弹雨,被一代代铭记和传诵,进入不朽的行列,人们习惯于从创作这些文艺作品的文艺家个人身上寻找奥秘。其实,在看到群峰壮丽的同时,更应该认识伟大的“造山运动”。文艺家只有深深融入时代洪流,深入生活的一线,在“板块撞击”和“造山运动”最猛烈的短兵相接中“受孕”,才能诞生传奇的艺术生命。
荒路巨子
文艺是创造的事业。信息时代、⼋面来风,也容易浮光掠影、碎片化复制,这已经成为干扰创作的白噪音。东张西望、随波逐流、不甘寂寞、热衷于炒作,正是所谓戗害艺术的浮躁病。优秀的艺术家,往往是默默前行的荒路巨子。纵观古今中外的文艺发展史,文艺作品高峰迭起,往往有如下的社会历史现场:一是国家、民族、人民面临巨大挑战的关键时刻。历史不是平均分配的,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也有“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夺路而出。这时,巨大力量,全方位应战,激发优秀的文艺家,冲到最前沿,用自己的作品凝聚民族和人民的力量,成为时代精神的化身。二是文明互鉴的盛世。开放带来海纳百川,不同文明的撞击,激起涟漪和巨浪,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变化,极大解放人们的心灵,为文学艺术的创作开辟前所未有的空间和可能,带来骤然绽放的创新和变化。而盛世的优裕、包容和自信,会在文化冲突和融合中更加确立和坚定自身的主体地位,在这时,消化和转化能力最强大,生命力和创造力最为旺盛。
三是发展进步、变革变化最为丰沛的时代。和停滞、封闭、沉闷、缓慢,似乎已经凝固的历史时间相比,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飞跃、生产关系的变革变化、整个社会的日新月异,会带来历史速度、时代激情和强烈的未来感。一时间,历史和时代仿佛换挡加速,踏入青春岁月,充满力量、跳跃和变化。在这时,受到时代刺激和激励的文学和艺术,承受更多的春光雨露,也会成长得更加繁荣茂盛和多姿多彩。总之,文艺“高峰”的出现和评定,可能具有滞后性,可能在尘埃落定、大浪淘沙之后。“高原”和“高峰”,往往人烟罕至,不易得见和识别,真正的抵达需要耐心和韧性。文艺创作是历史力量和时代精神的沉淀,是风之子,扶摇直上,冲在最前面;也可能是殿后的那个,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默默清点巨大的历史现场。
(文/韩子勇,2023年9月18日于南通大学)
注:本文系作者在“第七届全国高校美术教育研究生创新学术论坛”上发言,略有删改。文中插图系作者所绘。
(来源:文旅中国)
艺术家简介
韩子勇,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国艺术研究院原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工艺美术馆原馆长。出版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散文随笔等20余种专著或文集,被译成英文、阿拉伯文、维吾尔文等文字。2019年出版诗集《博格达》,收录诗人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的部分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