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荣多年来在媒介材料艺术研究上有着深厚的积淀,尤其在丝网版画、铜版画、综合版画以及纸浆绘画等领域均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教学经验。在对多种材料的探索中,“纸”是其艺术理念的重要载体。在纸艺术创作中,他通过对城市景观图式的抽象描绘,探讨社会发展与个人体验、人与自然、精神与信念、生命与永恒等多种主题,表达对时间与历史的思考。
流景之七 纸浆综合材料 88x136cm 2011年 周吉荣
一、媒介的综合运用
周吉荣的纸艺术创作是建立在长期深入的思考和成熟的探索之上的。表现方式上,他采用媒介的综合性表达手法,熟练的将丝网的印痕、虚幻的图像、凝练的色彩以及材料的物性这些语汇交织在一起,组成神秘莫测的画面。
他颇为重视纸浆纤维的粗涩质感,喜爱将草纸板打碎而获得纸浆,尤其是有意选择适合泼洒且便于画面结构造型的纸浆。通过凹凸和纹理,纸浆材料的质感直接作用于人的视觉、触觉,进而使观者当下发生某种难以言说心理变化。粗涩的纸浆质感高妙地奠定了作品厚重的基调,以此将观众带入一种沉默与冷峻的氛围,城市的喧闹与浮躁被抵挡在外,材料不再是线条和色彩的附庸,而成为具有艺术表现力的主角。艺术家发现,纸浆材料更适合进行铺设画面里大面积结构,而城市的显著特征需要借助丝网版画技术来呈现。一方面,孔板印制(丝网的特点)与手工纸结合丰富了画面的颜色层次、加强了物象的结构特点,同时纸浆材料的粗糙质地却反而不受丝毫影响;另一方面,丝网中特有的照相制版技术发挥重要作用。照相制版缘起摄影,是一种现代版画制版方式,它是通过照相设备把影像转移到丝网表面作为底板的制版途径。这一制版方式的亮点有二。一是线条精细流畅,二是分色底版可通过阶调复杂图案而获得。艺术家将逝去的城市影像,以曝光、印刷的方式保留到手工纸张上,照片与材料巧妙的编织成了时空中独一无二的显现。
八千里黄昏 纸浆综合材料 100x200 cm 2011年 周吉荣
作品的画面里有时能隐约看到一些附着在表层的矿物颗粒,这是艺术家从甘南桑科草原采集的红土,这种红土曾被用于刷墙,如佛教圣地拉卜楞寺红墙。深藏在甘南草原下的天然红土对周吉荣的艺术探索非同寻常,意义非凡。他从故乡贵州高原远赴北京求学、工作,身为异乡人甚至已完全适应都市生活。然而偶然接触到的红土这一天然材料使他发现,原来现代生活使自然离我们远去,带走了珍贵的记忆与精神依托。周吉荣将这种崇高而庄严的颜色捕捉到自己的画面中,使其与纸浆浑然一体,苍凉的意境油然而生。
流景之八 纸浆综合材料 88x138cm 2011年 周吉荣
制作粗涩的手工纸为基底、通过丝网印制塑造形体、涂刷天然红土提神点睛,在变幻多端的外在材料语言之下隐藏着周吉荣含蓄的深意。他认为艺术对人的作用不仅仅是在精神上激起震动、产生反响,更是在智识上打开视角与维度。艺术家通过灵感、双手解构并重组纸浆,使纸浆材料的特殊性通向普遍性,由此改变人们对物质的认识,从而达到认识自然世界的精神层次。
二、城市风景的寻绎
在西方,风景作为绘画的重要主题,成为探讨艺术形式和表达个人情感和思想的途径;而在中国,风景绘画以山水画的形式呈现,强调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讲究天人合一境界。纵观周吉荣的艺术,从1987年起,他开始描绘老北京的街道,有1990年代的《城市·惊蛰》系列、到《时空·记忆》系列,以及本世纪之后创作的《海市蜃楼》系列、《绮城》系列及近期创作的《故城》系列等作品,“城市景观”这一主题贯穿于周吉荣的各种材料艺术实践当中。天地之间的暮色、灰黄朦胧的华灯、依稀可辨的路标,以及若隐若现的建筑,艺术家以其慎密的耐心去持续观看城市机体的表征。
流景之一 纸浆综合材料 45x65cm 2011年
关注“城市风景”这一主题,离不开周吉荣个人的成长经历及特定的时代背景。十九世纪以后,城市化进程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加快,这一社会变迁在带来了现代性的同时,也催生了一系列问题。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各个城市才真正迎来了发展的契机。1978年至1992年,是城市的复苏期,1993年至2002年间,城市化发展稳定增长,2003年至今则是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时期。1962年出生的周吉荣,作为国内“60后”艺术家的代表,伴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化的飞速发展,成为这段历史的切实感受者。1980年代以来,在中央美术学院求学与任教的经历,使他在北京城区建设逐渐向外环迁移的进程中亲眼目睹了胡同小巷转变成环路交通,又曾亲历了仿古街区演变成高楼大厦的全过程,是过往40多年北京城市变革史的艺术亲历者与见证者。
流景之三 纸浆综合材料 32x45cm 2011年 周吉荣
城市化和现代性所构成的社会历史张力更是极大地催生和刺激了周吉荣在创作领域对社会和历史的人文关怀。意大利当代著名思想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说:“当代性就是指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而言,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过于契合时代的人,在所有方面与时代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人,并非当代人,之所以如此,确切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审视它;他们不能死死地凝视它。”周吉荣将自己敏锐的观察融入绘画,融入展现城市景观的每一机体之中,他有意地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疏离,又在艺术实践中隐现对时代的个人阐释。从作品中不难看出,艺术家以“凝视”的眼光与时代保持距离,对于城市化进程有独属于自己的冷静而清醒的判断。1978年以来,借改革开放之时代机遇,中国相较于西方发展周期,可谓是飞速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当对发展速度的追求远超于对发展质量的关注时,必然带来一系列相应的社会问题。远离自然成为多年来现代生活发展的走向,随之而来的是传统文脉出现断裂,精神信念逐渐模糊,可以说中国的城市化陷入了人文迷失的困境。周吉荣曾说:“城市在一圈一圈地扩展,从三环到四环,再到五环、六环。当我驱车在环线上往返,车窗外的城市景观使我仿佛坠入海市蜃楼之中,似真似幻。华丽的幻境掩盖着忧郁,虽然华丽确是遥不可及,这种遥远不只是视觉距离,也是心理的距离,人正是被这种华丽所隔绝,他隔绝了人与自然,也隔绝了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性本身。”
如何在人文精神失去与寻回之间转圜,帮助人们走出精神的困境,重塑人们的精神家园,艺术在其中堪当大用。文化是周吉荣艺术作品的立锥之地,挖掘人的本源内核,试图传承传统精神,坚持对现代都市存在基础构成保持阙疑,正是艺术家本人对城市化危机的总体思考和回应。
三、空间建构与远观视角
周吉荣具有纵深感的画面空间源自对远观视角的选取与色彩的建构。真实的城市存在于空间当中,空间是日常体验中的三维场景,为将三维空间转化到二维平面上,艺术家首先要选取观看的视角,再进行描绘。观看的视角类似于摄影中的景别选择。远观,是周吉荣提供给观者的视角。先秦哲学大家庄子认为,远观是为了通向无,通向虚,“远望以取其势”,这种角度能够交待环境、气氛、显示景物轮廓,表现广阔而辽远的场面。远观视角的选择还促使艺术家形成个性化的纸艺术语言方式,他的远观是一种带有强烈主观因素的观看方式,艺术家放弃了更多的细节,而将城市特征放置于胸形成了大气磅礴的画面气质。周吉荣描绘的虽是现实风景,但其画面气质与宋代山水画对意境的追求却不谋而合,有异曲同工之妙。宋代山水意境建构的典型审美特征之一是“远”,以“远”为核心,更是在宋代山水意境大的审美背景下,对郭熙山水画意境的理解。其在《山水训》中从“远望”的角度来谈对山水的观察取景:“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在周吉荣的绘画当中,艺术家力求从城市的整体势态中寻找营造的“意境”可能。通过远观,城市景观的整体态势呈现为一处处实景,对景物的描绘是周吉荣对那一瞬间存在于脑海的意境的表达,因此,他的作品中在继承宋画情景交融的生命之美的同时,也在远观中以忘我的旁观姿态而拥有一份禅意。
流景之一 纸浆综合材料 45x65cm 2011年
他的纸浆绘画并非绝对由抽象形式语言构成,而是有着可辨的“形象”的抽象意象。艺术形式源于现实,艺术语言的更新依据现实的经验,周吉荣的作品突破了具象向心式构图,转向抽象的开放式构图,这种主动性的可贵之处在于在远观视觉经验基础上的抽象,而不是为抽象而抽象。在他看来,城市形象有着在客观世界中的现实意义与指向。形式语言的背后还有一个所指——人类行为的历史和记忆。当代英国著名艺术批评家、作家与画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在《观看之道》(Way of Seeing)里说:“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 ,意味着观看者“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观看城市景观,究其根本是对时代的关注,深层意义上的远观是作为当代人观看自己所处时代的立场。作为当代艺术工作者,如何建立自己与时事迁徙的互动关系,用何种艺术方式明确个体在时代中的定位,又以什么艺术观念回应时代的变化,周吉荣始终走在创新之路上,不断尝试用纸艺术创作回答这一系列问题。
No.1纸浆综合材料49x130cm2011年
另一方面,周吉荣作品的空间通过调动色彩关系得以展开,他依据色彩规律向观者传达具有空间深度的某种层次关系。观者往往被其纸艺术作品中凝练而充满诗意的色彩所感染,艺术家通过色彩建构了城市的物理空间,也诗意地表达了属于自己,亦愿启发观者的精神空间。他的作品常常带领观者进入这样的画面:由楼宇轮廓构成的天际线处于画面的中央,近处为街道,中间为城市,天空向远处无限延伸。传统意义上,绘画只有二维平面,在一幅绘画作品上物理空间是不存在的,而艺术家调动着色彩自身的特性,以此传达出三维空间的视觉幻象。他善于运用概括的色彩关系强化天际线,这也是他对艺术方法的探索之一。天际线是城市轮廓,由城市的机体构成一个广阔的结构景观,周吉荣风景中的天际线处于画面中间,分割城市与天空,既是一条分界线,也是画面的主体。它并非是一条清晰的线条,而是朦胧含蓄的整体色块,由建筑、路灯、树木、街道交织而成为一条纽带,连结着天空和大地。艺术家有意将天际线下方的城市特征以虚化处理,半隐藏的城市面容被起重机、高楼、灯柱等垂直形态表征打断,若隐若现。他还将近景街道概括为深色调,以突出城市主体丰富的明暗层次。天际线上方的天空是巨大而明亮的,城市的高点沿着天际线的边缘向天空延伸,这个无限深远的地带越来越亮,沿着遥远的光亮,观众从现实空间进入了想象空间。
No.3纸浆综合材料49x130cm2011年周吉荣
四、时间的表达
城市的形态、颜色瞬息万变,艺术家着重选择从不同时段出发对城市进行关照。绘画总是“以永恒的语言诉说瞬间的力量”,他所描绘的城市,在日出和日落时略带微黄而温暖,在黎明和黄昏时带着红紫而昏暗,颜色在阴阳天转化,在阴天柔和,在阳光下色泽饱满。然而,无论色彩关系如何变幻,周吉荣作品的色调总是凝重而荒凉,他将自己的沉思凝练成了深沉的色调。北京八百多年的建都史凝结的深厚底蕴,在面对快速扩张与发展的时代中,仍不敌城市化进程中对传统文化的破坏。今天的北京似乎和上海、深圳,甚至纽约、东京有惊人的相似。世界的多样性在城市化进程中日趋一致,这是世界上每一个城市在发展中必然会面临的内顾之忧。经济迅猛发展,现代都市仿佛是瞬间便林立而起,城市发展的脚步不断加速,人再也难以追及而使之延缓。城市的历史在叹息中淹没在辉煌的人造景观之下。至于生命的个体,一个人的历史,也同样被卷入无声的洪流之中而逝去。
故城 III 纸浆综合材料 320x220cm 2019年
周吉荣大多纸艺术作品表现的是其一生中停留最久的北京城,但有另外一件格外引人注目的作品,作品描绘的是消失的古格王朝遗址。据说,这座古城的消失是千古之谜。《故城》表现了黄昏时分的古格王朝。画面结构上,作品分三段,与以往保持一致,中段是城市主体,上下分别为天空和大地。颜色关系上,该作品的城市主体分外辉煌,与日落光线有一定关系,当然更重要的是艺术家的主观处理。一张黄紫色调的绘画往往无论明度多重,每一块颜色都会保留黄紫范围内的色相。但是该作品,艺术家为了突出主体,脚下的大地几乎接近黑色,大胆地调动了色彩的对比关系,使黄色更加绚烂。在艺术家看来,黄色拥有象征的意义,“在时代的变迁和时光的流逝中,王权、尊贵、崇高、敬仰都只是朝代的遗存,时间的痕迹”。无论是北京城还是古格王朝遗址它们都成为时间的产物,同时也是时间流逝的记录者。实际上周吉荣的作品指向的是历史的时间,是个人对历史的怀恋和追思。更确切讲,作品是艺术家对社会变迁所持有的态度,以在场的方式回应这种变化。周吉荣用浓重的色彩书写的城市景观也带着我们从现实空间进入生命时空的思考。眼前的城市笼罩在从夜幕到晨光的无限循环里,是瞬间的,也是永恒的;是现在的,也是未来的。
故城 I 纸浆综合材料 100x200cm 2011年 周吉荣
概言之,周吉荣的纸艺术是“现代性”的,“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周吉荣的作品源自对成长与外界的关注,对现实的感受和对社会的反思,他用景观表现时代,把城市的变迁与精神的变化放置于作品中。同时,“为了使任何现代性都值得变成古典性,必须把人类生活无意间置于其中的神秘美提炼出来。”他在思考中有失落、有疏离、有追问,每一次创作都为走出困境向前迈出一步,个人气质在作品中渐趋明晰。他从不限于对传统媒介的使用,始终在探索适合创作的新方法。他不断突破局限,以着力于艺术语言的方式强化主题。时间、记忆、空间、风景,成为他独特的纸艺术语言的组成。
(文/刘觉繁)
故城 II 纸浆综合材料 100x200cm 2019年
(来源:媒介之眼)
画家简介
周吉荣,1962年生于贵州省,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同年留校任教。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央美术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学院版画研究院第一副院长、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秘书长。
曾参加1994年后八九中国新艺术展香港、悉尼、伦敦Marlborough美术馆巡展、2002年克罗地亚萨格勒布的“金色的收获——中国现代艺术展 ”、2004年意大利博洛尼亚现代美术馆“Officina Asia”国际艺术双年展、2013年国家博物馆“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展,作品获典藏;
曾获得(1979——1999)鲁迅版画奖、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优秀奖、徐悲鸿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