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消失的那段日子里,梁铨还是和往常一样,五点去菜场买些排骨、鸡肉、蔬菜,炖一口砂锅。深圳的蔬菜口感偏脆,他更偏好江南那儿偏粉的口感,在市场上搜罗一番,总也找不到。回来沏上一杯茶,打开窗台的收音机,是固定播放古典音乐的香港电台,看书或创作的时候当作背景音乐听,可以从早听到晚。家里有蓝牙音箱,也有唱片机,但这里房子挨得紧,怕扰民的他便疏远了爱好。年纪大了,睡不了整觉,他半夜时常起来发会呆,再睡下。
同所有年轻人一样,从前怕管教、想自由,只想着尽可能早地离开家,哪怕早一分钟也好。匆匆一瞥外婆在楼梯口目送的身影,只暗暗放在心底。而如今换自己到了外婆的年纪,梦里却总是出现接不到的电话,买不到的车票,发动不了的列车,到不了的家乡..这种无声的无力,或许是人们无差别的宿命。
深圳,漫长的夏天贯穿着彗嘒蝉鸣。阳台望出去,是青山的一隅。内地来的我们,不免为这壮观的山景啧啧赞,梁老师看久了,倒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了。“这里的绿常年是一个颜色,不以老家那,新绿、老绿变换着。”
雨来得骤,去得也快。伴着泥土翻动的清香,他说,“老了才知道,光阴以箭是老人的有感而发。回忆是很重要的动力,因为向前看,心里不免会带着志忑。”
记忆的文本不曾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去,反倒如同这茶案上晕开的茶渍,氧化之后,越是远的边缘愈发浓烈清晰。
“古岭”组画是近三年创作的,是继“花园”主题后,以时间为母题的再一次延伸。不同于“花园”系列所表达的童年记忆里樱花的粉色,“古岭”将20岁他在浙江丽水文化站工作那段记忆里遥远的绿色抽离,跃然纸上。是为了平息心中面对现世的不安,也是为了打发封闭在家中的时光,三年里,他仅画了这十几张,从未有过的慢。
时间得以静静流淌,少年事随着湿漉漉的空气一点点袭来,分外动人。60年代,在那个浙江海拔最高的小县城里,梁铨与妻儿联系的方式,是每天下午四点的车悠悠从县城遥远的另一端带来的家信。没有公路的时代,去哪都要靠腿,为了记挂的人,他两三个月便回去一趟。
9小时,80里的山路,鲜有人迹,半山腰无人的羊肠小道连接着各个村庄。脚下是墨绿的苔藓,路两边是浓淡相宜的山丘,远方的山下是碧绿的潭水。他登上古岭,穿过庙洞,在无人的渡口坐等撑船驶来的农人,一等半天。上了船,水悠悠地漾,竹篙敲击着木排和水下的鹅卵石,在空旷的山谷里,发出空灵的叮当声。下了船,他重又走进无尽的绿意里,天地寂静……
一晃半个世纪,梁铨再没回去丽水。遥遥相望,念兹在兹,比拜访或许面目全非的故地,更能保质回忆。2021年后的这十几张“古岭”组画,他在自己的抽象空间里,将自然与肉身的行走记忆,转化成为了个人的叙事。圆圈、条块状的宣纸拼贴、孔状网格,这些如图腾一般的符号,在诸如2002年《泰吾士河岸》、2006年的《清溪鱼隐图双联画》、2010年的《祖先的海》等作品中逐渐成型,又在此后十余年的探索里,用以叙述一个个全新的故事。
山路上的苔藓,建筑的灰瓦白墙,绿树荫蔽下的红砖古道,这些记忆里的物象被抽离成氤氲的色块,细致拼贴排布在画面之中。水汽霎时侵入纸的纤维,一点点攀升、晕开,在看似漫不经心的精微构思中,染出浓淡不同的绿意;甚至那些竹篙撞击鹅卵石的清脆回响,也化作有节奏的视觉旋律。以沿途的不同地名命名画作,“古岭”交织成一张事无巨细的地图,告白着他曾独自达到的秘境。他带领观众俯瞰着崇山峻岭,踏遍鲜有人问津的青绿。
梁铨梧桐(古岭组画)2022
色、墨、宣纸拼贴120.7×90.7cm
梁铨似乎总能从记忆的文本里精准搜寻到最重要的信息。就像他2000年前后,搬家时偶然找到外婆遗留下的搓衣板,却发现水的浸蚀,连带人力与衣物搓磨的痕迹,自然而然地写入洗衣板的肌理之中,使得原本均质化的几何波浪纹路显出了与时间相关的人文记忆。睹物格致,幡然顿悟,他得以在传统、抽象、新潮的游走中,实现了由转译历史与社会到观照自我心境的坚定转向;亦从面面俱到的“满”,转向了对于禅宗“空”的追求。
但若你将这“空性”理解为形式语言上的留白,便又谬以千里。梁铨所诠释的“空”,更多的是一种体察万物细节的心境,既有着倪瓒式的萧疏空寂、超逸脱俗,也来自于一段段泛黄的生命记忆里,所溢出的诸如乡愁的诗意。
从“火红年代”走来,变脸的戏剧看得多了,梁铨甘于游走在边缘,也极容易满足。
如同80年代初那段去美国学艺的记忆,梁铨用“两眼一抹黑”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了当时被历史洪流裹挟着的无数国人的时代境遇。口袋空空、前途未卜,就这样踏上了远渡之路,选择“版画”这个颇具技术含金量的门类,心底里多少怀有点“技术救国”的理想。好在84年游学归来,便进入国美版画系执教。期间经历了“85新潮”、“后八九”、90年代的前卫艺术潮,他均有参与,却始终徘徊于边缘,从未正在深入。直到教书倦了,在深圳退隐。
梁铨 无题 2007-2021
色、墨、宣纸拼贴 78×55.7cm
言及“退”,他只道是性格使然,难以融入。问到为何选择当代艺术边缘化的深圳,他直言一方面比内地工资高一些,另外也能做一点自由的创作。
可熟不知这种“退”实则是一种克制的反叛。他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同行者,却又似乎独立于浪潮之外。当时代的灰尘被风吹拂,一个独立的人才会显影。
在深圳的这些年,同他的艺术生涯一样,生活里的梁铨也并不冒进,颇有随遇而安的意思。早年深圳处于改革开放最前沿时,身边人纷纷炒股买房,梁铨却一门心思扑在创作上。如今七十多岁了,仍旧住在90年代兴建的小区高层,房子不大,若要画大画,距离不够,便用ipad拍下后放大调整细节,无碍。
也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老了才知道,时代的发展,是顾不上老人的。老人需要向年轻人请教互联网的知识;老人要吃药,却需要用放大镜去研究药盒和说明书上蚂蚁大小的字;老人去服装店买衣服,却总不受待见;老人去餐馆点菜,刚点两个素菜,服务员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但也有方便的,比如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他便每隔一段时间,出去看看深圳城市的变化。
兜兜转转半生,面对时代的压力、个人的敏感,他只说:“没必要每一件事都愤怒,思考了就是抵抗了,关照到自己的内心就足够了。”
梁铨 一个美术馆 2021
色、墨、宣纸拼贴 90.8×121cm
闲来无事,他还会制作些童年记忆里的美食,例如杭州的葱包烩,上海的弄堂炒面,做完便拍个照发在朋友圈,洋洋自得地为自己的厨艺打分——“80分”“米其林一星”……。他有时自嘲:“反正已经在边缘了干脆边缘到底!”
或许老了以后,有些东西看得重了,有些却看得淡了。不似许多人到了晚年依旧执着于艺术家的身份、不断通货膨胀的艺术筹码,在有限的时间里,他更愿意将曾执着的身份悄然放下,去享受与亲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毕竟,艺术最终不是艺术家的全部,生命应该回归到生命本身。
“我成不了伟大的艺术家,做不了极端自私的人。”
“从前会觉得艺术家的生命不用在专业上就是浪费,如今却时常反问自己,不画画的生活也很美妙,为什么一定要画画呢?”
“这世界原本不需要这么多画。”
(来源:乙观)
画家简介
梁铨,男,1948年出生于上海,毕业于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1984年任教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当代艺术家,现工作生活于广东深圳。代表作地下的火1985-01、无题系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