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潘鲁生教授著作《四时工巧——乡土中国寻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获第十八届中国图书文津奖。全书以一年四季的时间节律为线索,对乡土生活中渗透在衣食住行中的民艺之美、民艺之用、民艺之精神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述分析和阐释。特别是来自大量田野调研的民艺的“物”“事”“人”,交织构建起昔日乡土生活的经验图景和集体记忆,使人在重新认识和发现民艺的生活世界与恒常价值的同时,也获得关于生命、生活新的思考。其中,“四时工巧”所展现的传统手工艺的时间观,使人如重溯文明之河,体会自然与人、物与我、生活与艺术的联系,形成新的认知和思考。
历史上,手工造物是工业化、机械化之前的重要生产方式,主要在漫长的农耕文明中积淀和发展,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们循着自然的节律、顺应天时物理种养生产,并从乡土物产中取材施艺,以满足物用、审美、礼俗互动之所需。传统手工艺中因此沉潜着一条时间线,不是单向线性的“逝者不可追,来者安可知”的时间,而是四季轮转、寒暑交替、昼夜相继的自然循环的时间;不是钟表齿轮或数字技术精准计量的时间,而是《四时工巧》一书中所叙述的春耕忙碌、工利其器,锄禾当午、龙舟竞渡,秋对丹桂丛、郊原望茅檐,冬日狂欢、十五花灯夜如昼的时间;是《四时工巧》所描述的春季里养蚕栽棉女纺纱,夏季时绿葱白衫纳清凉,秋日里盈车嘉穗五谷飘香,冬季中衣被棉絮暖寒冬的时间;是“四时自成岁”的自然与人生交织的律历。潘鲁生指出,正如“历”和“史”合而为“历史”,包含从天文历法、时间序列中去认知评述史的意义,那么,民艺作为生活的艺术,在时令节律里,关联自然物产生长荣枯的过程,呼应人生的重要节点与日常,在时间里交织生命、生活的联系。因此,全书再现了传统手工艺赖以生成并参与建构的时间观,呈现出传统手工艺在文明演进中存续发展的本质和价值。
事实上,工业化以来时间观剧变,所谓“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不是蒸汽引擎,而是钟表”,流水线上生产环节的紧密衔接,火车飞机运行的精准时刻,机械齿轮的精密咬合等,构建起机械技术主导的时间系统。在数轴般刻度精准、无限向前延伸的时间序列里,人们需要在时间和行动上精准,不断追求高效和便捷,也因此形成了与自然世界隔离的人造的时空,寒暑冷暖、昼夜晨昏、潮起潮落、草木荣枯等自然环境和生命的节律甚至不再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有必然的联系。当远离自然而捆绑于机器,在物质丰裕并加速消费的同时,也激起了精神文化的新的需求,对农耕文明和传统手工艺的回望因而不只是怀旧,《四时工巧》于乡土中国寻美也不只是回忆,更是找寻,是发现和唤起,传统手工艺因此成为重建人与自然的联系、承载情感记忆、体验“慢”生活之意味的路径。反观当前,数字技术发展,元宇宙成为热点,机械化的时间结构再次被打破,虚拟世界中的时间不再是永不停歇滚滚向前,而是可逆、可停、可重启,虽然多维的时间与个体的自由在虚拟时空里得到拓展实现,但传统手工艺所构建的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人朴素关联的世界仍具有最本质的意义,因为未来所向,不是无根的漂泊,而是生命创造力的实现。
值得指出的是,《四时工巧》时间维度的背后还蕴含物我相互融通的人生意义。由于传统手工艺物料的自然生命和选择取用,传统手工艺制作过程的技艺、心力和情感融入,传统手工艺经验中可言说与不可言说、造物工艺本身与社会综合经验融入的体验习得,以及传统手工艺使用、欣赏、流转过程中的生活记忆、代际传承等,都使物中有我,实现了物我相融。一件祖辈留下的家把什、一个手工制作的老物件,对于所有者的意义往往不是外在的经济价值,而是岁月人生的承载与流转。所以比之于工业时代大规模、标准化的产品以及信息时代虚拟空间的数字藏品,传统手工艺所包含的生命成长、事件展开的现实过程更具有物我融通的不可替代的意义。《四时工巧》以寻美的眼光叙述生活之物、发掘手工之物里的生活,对传统手工艺的当代生活意义做出新的阐释。
此外,《四时工巧》中传统手工艺的生活世界展现了中国传统的时空意识,包括生活物用的节奏化与生命化,于平常的劳作生活中邂逅日常之美,是存在的诗意栖居。宗白华提出,中国传统艺术的特色在于独特的时空意识,时间化的空间意识体现在传统书法、绘画、建筑之中。其实民间的传统手工艺也具有将物质、功能与时间生命打通的特点,就像《四时工巧》所叙述的春风燕莺歌、冰雪偎暖阳,衣食住用之物里自然的生机、生命的节奏就是审美化的生活。潘鲁生指出,我们可由传统绘画的长卷、曲径通幽的园林等获得我们民族独特的审美体验,也可于民间的手艺、日常物用之中实现生活之美的建构。
所谓“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如陶潜《四时》之诗所描述和呈现的意境,当自然与人、外物与我、生活与艺术相融通,当四时工巧不只是昔日的文明图景也是发展中的生活方式,我们或将实现更加丰富、深切、美好的意义。(文/殷波)
(来源: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