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著名美术史论家、书画家刘曦林先生,久居里仁街,因号“里仁老民”,与里仁街之《中国书画》主管主办单位《经济日报》社一墙之隔,可谓有缘。先生自学生时代即有志于书画史之笔录,从艺六十几年来,所积书画访谈资料积简充栋,叠放有序。万里迁徙,亦不弃片纸。先生耄耋之年,坐拥书城,左图右史,时翻阅笔记,以回味往事为乐。本刊开此,知其中必有细节为正史所未录,回望先贤,或有殊味在其间,特辟此专栏,请其博士安慧整理校勘,刘磊协助,经先生校阅,陆续刊出。丹青往事,共与读者品味,故称“曦林丹青回望录”。(康守永)
曦林丹青回望录(1)
槐堂旧事
——陈师曾家属、弟子访谈录(上)
图1陈师曾像
陈师曾(图1),名衡恪,以乳名师曾为字,号槐堂、朽道人、朽者等。原籍江西义宁(今修水),清光绪二年,农历丙子年二月十七日(公历1876年3月12日)出生于他祖父陈宝箴任职的湖南官署。其父陈散原为清末著名诗人,曾参与戊戌变法。岳丈范伯子亦以诗文名世。其弟寅恪为著名历史学家兼诗人。陈师曾受家风熏陶,少年时代即表现出诗文书画之才能。及长,又曾于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物铁路学堂和东京弘文学院两度与鲁迅同窗。他在日本学习博物学,归国后又与鲁迅同在北京任教育部编审,鲁迅的思想对他不能说没有影响。进京前结识吴昌硕,书画篆刻(图2、图3、图4)受吴启发,进京后成为北京文人画坛的核心人物。曾任教于北京美术专门学校等院校,参与发起中国画学研究会。著有《中国绘画史》等。1923年因继母病,驰归南京,母逝月余,师曾亦因病于8月7日谢世,享年仅48岁。他在北京度过了最后十个春秋,并由海派人物转换为京派大家。他在北京发表了平生最重要的文章《中国文人画之研究》,支持了伟大的画家齐白石衰年变法。齐白石深慨:“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他的书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里,和他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越来越深。我出京时作了一首诗: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陵可卧游。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我此次到京,得交陈师曾做朋友,也是我一生可纪念的事。”
图2陈师曾《读画图》轴
图3陈师曾“槐堂朽者”印
图4陈师曾“画吾自画”印
一、陈封怀的回忆
地点:广州陈封怀家
时间:1987年6月7日下午
也许做学问和研究对象之间也有某种缘分,我和陈师曾仿佛就有这种缘分。1962年6月24日,我在济南古籍书店花5毛钱买到了一本袖珍线装书,书名叫《中国文人画之研究》(图5)。那是陈师曾的大作,在画史上有深远的影响,我一直保存了几十年,使用到今。自购书那时起,我就对陈师曾发生了兴趣。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李树声先生讲到陈师曾,讲到《北京风俗册页》,颇为喜爱。1981年起我在中国美术馆工作,又亲眼看到《北京风俗册页》,一页一页地读过、记录并在《中国美术馆通讯》上撰文介绍。后来古籍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相继出版了画册,用了我这篇文章。继之我给《美术史论》写了一篇《陈师曾的文人画观》,从此跟陈师曾的研究结下了情缘。水天中先生知道我的这篇文章,知道我对陈师曾的兴趣,曾经开玩笑地说:“刘曦林,你就是当今的陈师曾。”当然我一笑了之,没把这当真。但实际上,我只是深受陈师曾观念的影响,在艺术上与他有某些观点相似之处,平生也关注对他的史料与研究。1996年我曾经在《美术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那是在陈师曾诞辰120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曾经提议办陈师曾的作品陈列、开陈师曾的研讨会、出陈师曾的画册,但是无人理睬,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理解我。
图5陈师曾《中国文人画之研究》封面
我在写作《中国美术史·现代卷》的过程中,曾经对陈师曾的艺术、事迹做了些访谈,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陈师曾的二子陈封怀和他的三子陈封雄的访问,下边是1987年我一个人到广州访问的时候,陈封怀的一些谈话记录。我记得那是一个大夏天——6月7号下午,我给他老人家打通了电话,坐着公交车到了草木葱茏的绿色王国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那天天气很热,天上还有云彩,不知道是否要下雨。陈封怀先生是1900年出生的,老人家当年八十七岁了,1992年去世的,是世纪的同龄人。后来我再去植物所写生时,已经找不见那栋小楼了,院子里为他立了一座碑,以志对他的纪念。当年他的思维很清楚,身体也蛮硬朗,虽然瘦但不弱,有一些驼背。他的家里我没有遇到别的人,就他一个人在家。屋子不狭窄,只是被书籍资料堆满,墙角处是散原先生的塑像。当然我们从陈师曾谈起(图6、图7)。
图6陈师曾小像
图7陈封怀像
陈师曾像,陈封怀题曰:“襁褓之时失母亲,中年不幸失椿庭。不知人生有母爱,依依怀恋像中人。先父画家陈衡恪师曾,一八八〇留日高师摄。一九八二年壬戌九月廿一。儿封怀。”
我父亲啊,可惜故去太早。他是在南京去世的。当时我在南京照顾我的母亲,正在大学念书。我是江西人,但在江西的时间少,是在南京长大,在上海、南京念书,成年后又生活在北京。我是学农的,六十岁后我继承父业学画,对艺术有兴趣。
图8青年陈师曾
我父亲十八岁到日本留学,在东京师范学院学博物学、动植物学、矿物学。他很有艺术天赋,工笔画、诗词都有基础。他对科学很重视,辛亥革命之后从日本回来。那是个封建社会的时代,我的曾祖父宝箴做洋府台,父亲在家庭影响下,是新的脑筋,没有沾染坏的习惯(图8)。他结婚早,二十几岁就结婚了。我母亲是南通人,我外公是李鸿章的幕僚,和张謇有关系。我父亲的生母早早就去世了,他对后母非常孝敬,就是陈寅恪的母亲。我曾祖对清朝不满,支持康梁维新,离开张之洞到了江南。曾祖到了江南后,给我父母完婚,之后我们的家庭成员就发生了变化。我的大哥在“文革”中去世了,他是到日本留学的,身体不好。陈封雄是老三,在人民日报社的国际部工作。他的思想新,他同夫人到太湖去玩,像《浮生六记》那样到太湖去玩,同年轻人玩,就像崂山道士似的。我父亲结婚的那年,和母亲也去太湖玩,还同我母亲去日本看歌舞伎,这在清朝是很开通的事情,与《浮生六记》的故事不谋而合。看歌舞伎并不是嫖妓女,是听听音乐,在旧社会这样做很难。古代西洋讲色情,但中国不同,像李香君之《桃花扇》,与西洋艺术不一样。
父亲曾经同我讲过文人画,说中国画需要学诗,我文学不好,英文还好。父亲建议我学科学,我说给个框框,他说学医学农都行。我在金陵大学学医半年。毕业后我到清华大学教书,后来提升为讲师。我做讲师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曾经对我说:“我很难过,我出国读书家里都是提供帮助的,我却不能给你提供。”我们家大部分是公费留学,我也是通过自己努力,同我女友说:“五年之后我们再结婚吧。”我三十四岁结婚,夫人是王梦白的弟子。
由此,我才明白,陈师曾与王梦白的亲戚关系,陈封雄家何以有陈师曾、王梦白的合作。
鲁迅与父亲经常通信。上海鲁迅博物馆藏有父亲的信,香港大学学生邓伟权研究陈师曾记载此事。
我在北京十几年,去了许多地方。父亲在教育部做编辑时,腐败政府欠薪,人家都说还是教书好,他就去了美校教书。美校在劈柴胡同,那时候齐白石、王梦白、萧厔泉都在。萧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去的北京,萧是画山水的,画“三王”的画。他的老师是沈润生,湖南的。沈润生画山水的,我父亲也从其学画画。沈润生弹琴也弹得很好,在湖南很有名气。
我家是封建家庭,但上学不学四书五经。萧厔泉在我家画画,教我姑姑、兄弟,每周两三次,每月给他四块钱。
祖父在南京交际各种要人,但我家不是什么大官,是搞诗文的,正因为这个环境的关系,我八九岁就晓得很多文化界的事。辛亥革命,我祖父到上海,经常到李梅庵家里去玩,一块画画。那时候我八九岁,他已经四五十岁了。李瑞清是文人,辛亥革命期间他改装道士,他到我家来吃饭。有李道士、梁鼎芬,辛亥革命逮捕了他。康梁也经常到我家里去。我们家不谈政治,实际上有政治空气,有新鲜空气。家中有手枪,什么新玩意都有。父亲、兄弟都穿和服,祖父不让这样出门,清朝人都剪了辫子,丫头就替祖父接上一根辫子。
陈师曾当年的生活情况怎样?
父亲喝酒,喝白兰地,祖父也是,父亲也喜欢喝点咖啡,但不抽烟。他多穿西服,回国后穿长衫,很朴素,曾制一件梅花袍子。
图9陈三立像(1937年)
我的祖父陈三立84岁去世(图9)。他本来可以不那么快死去的,军阀叫我祖父参加伪政府,他很生气,绝食四五天然后就故去了。祖父曾送我四个字:“知白守黑。”父亲不同意祖父送书法给我,他说人品好的才可以送字画。父亲赴日留学,他画画不太多。
父亲在那个腐败的年代,并没有受到污染。他去日本歌伎馆,不是去嫖,而是去听音乐。父亲穿衣服是笔挺的西装,皮袍马褂也很讲究的。在衙门里曾祖父对待孙子很宝贝,但父亲并不把自己当成什么大少爷。
我的叔父陈寅恪英文好,法文、德文也好,他于我既是叔父,又是老师,还是朋友。他到上海,我就给他做向导。大概是1914年,他喜欢看《泰晤士报》,一时没有订上,我家附近有一栋大厦的屋顶花园可以喝茶、看《泰晤士报》,我就常带他去那里看,还带他去吃西餐。
父亲那时生活不好,在通州教书,只有几十块钱,还要接济祖父的生活。但他的脾气很好,做人又很正派,能正确解决家庭问题。我有四个叔叔(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关系都挺好,这也是我的榜样(图10,自绘)。
图10陈氏五代谱系图
我“文革”时每月三十元,“文革”后补款,才买了电器。我父亲如果在,我一定能把他照顾得更好,说不定我不会做所长,我也会做画家的。
父亲说“扬州八怪”里面,郑板桥并不好,说他市侩、要钱;李复堂、金冬心好,但没人捧他们。
我的生母范氏,死的时候非常年轻,母亲也曾经写诗怀念她的娘家。春绮是父亲的第二个夫人,没有儿子。她对父亲很好,从父亲学画梅,故叫梅未。她带我长大,能唱几句戏。
父亲对他后母俞夫人很孝敬,俞夫人晚年病危,他去南京照顾俞夫人。他身体本不好,到了南京得了伤寒,医生老叫他吃奎宁,发烧不退,就因病不治而逝了。
父亲喜欢听梅兰芳的戏。当时海派花脸多,梅是正派,中国画与戏一样,不是嗓子好不好的问题,上海派唱功并不见得正派,程、梅是不错的。
陈师曾的墓与陈散原先生的墓都在杭州十八涧。
附:陈氏五代谱系图
屋子里面有一尊等人大小胸像,是陈散原的,江小鹣做的雕塑。据陈封怀讲一共做了两件,一件在广州,在他家里面,一件在台湾。
听陈封怀老人说那么喜欢画画,我就提出来要看他的作品。封怀老人非常高兴地出示了他的作品。这里面有写意的、没骨的花卉,这是他作为植物学研究所所长的所好。但更多的是风景:南方的、广州的、海外的。这种风格不是传统中国绘画的风格,有陈师曾的影响,有传统笔法,但是没有传统的皴法,而是接近于水彩的表现,可谓有笔法的水彩。这些水彩画很有激情,笔触也比较大,色彩比较浓烈。每一张都有毛笔字的题跋,或画题,或短诗,或感慨,他如果从事绘画的话也一定是一位优秀的文人画家(图11、图12)。
图11陈封怀水彩之一
图12陈封怀水彩
此后他给我出示了他父亲的作品。
《农家菜蔬》,右下角画两只鸡,后衬一棵白菜,一把胡萝卜。左上角题:“人生碌碌忙为口,家鸡束缚待登俎。膏梁豪贵论甘肥,穷乡蹙额饥肠吼。难得岁岁无灾祲,邻里攘攘倾红酒,儿大勤耕翁老寿。梦白、师曾合画,翌日师曾又题。庚申十一月廿九。”
《棕下双猪》,约四尺条屏,下部王梦白画双猪肥硕,落款“梦白”,上部画棕一株,署“师曾补棕篱”。师曾、梦白合作少见。
《墨梅》,“瓶父先生雅赏,衡恪。”“研瓦生冰酒意残,梦回江路雪飘寒。高花米吐虬枝上,聊博闲人冷眼看。师曾旧句。”秦仲文题:“陈师曾先生画梅,二十六年春深于北平。值银币四元。非师曾精意之作,而笔意苍劲,自是大家神味也。戊寅四月,展玩题记。”铭印“仲文秦裕”等。秦仲文题陈师曾画,仅见此纸。
《鸡语》,画鸡冠花和鸡,五尺条,小写。后有一石、红叶。地面园草点墨点和色点,成为一个灰色的层次。左上题:“寒色满园中,离披秀一丛。无人伴幽独,鸡语破秋空。师曾又题。”“孟丽堂与吾乡李芸甫同时,山水花鸟古拙苍秀,落笔往往狼藉满纸,不落时人窠臼。衡恪。”
《公健君临联》,“公健羡,君临深。子渊学兄有阁曰临渊,盖有二义:一取诗战兢临深之意,一取董子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意。吾乃取庄子一语以广董而以诗语俪之,万楹帖,不知子渊以为如何?壬午长夏试墨。衡恪。”钤印:“陈衡大利”(白文)、“师曾”。
图13墨梅小品
《墨梅小品》(图13),是一幅梅花。枝条二三横斜,圈梅三朵五朵,却刚健有力。题识曰:“空山梅树老横枝。朽道人神来之笔。”这是陈师曾自己的画、自己的赞语,可见他对这张小品也是很得意的。盖了两方红印,留给了封怀。
还有一张小品书法《行书:忆石湖旧游》,上题一首诗:“已失盟鸥不可呼,此心为水冷菰蒲。扁舟无力回天地,雨打风吹过石湖。忆石湖旧游,师曾。”这是陈师曾石湖旧游诗,特意写给封怀的。
图14陈三立书法
我还看到陈三立的东西,非常珍贵,其中有一幅陈三立的书法(图14),是一首诗:“死友垂危荐士书,(谓南昌熊季廉)盛称瑰璞产乡闾。几回江海寻常见,独立涛澜澎湃余。世有万年须自照,天全一物定谁如,道衰雅废蜩螗沸,思古幽情赖起予。戊申五月赋赠梓方学兄,三立。”这是一柄团扇,是纸质的,没有托裱,但是看照片也像是绢本,再仔细推敲吧。书法是行书,很有功力,很有韵味,也很有节奏。
这就是这个书香世家留给我的印象。
此刻外面天阴了起来,室外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陈封怀老人倒高兴起来,他说:“曦林,我可高兴了,天不留人雨留人,今天有人陪我喝酒了。”于是我们忘年二人,一碟小菜,喝了他家精美的红酒,其乐融融。老人谈起艺术来,非常高兴,这使我想起他的父亲陈师曾的音容相貌,是否仿佛如是。
二、陈封雄的家族追忆
地点:北京人民日报家属院陈封雄家
时间:1996年2月29日下午
壬寅之夏,宅家避疫期间,读书写字也还安静。在《中华读书报》上看到一篇题为《陈寅恪家族的“文化”本质》(刘经富)的文章。寅恪是衡恪(师曾)之弟,文史界的名望过其兄衡恪,所以“义宁陈家”总以寅恪为标志。
笔者由于对陈师曾的兴趣,曾于1987年访问陈师曾的二子陈封怀。越十年,又有机会访问其弟陈封雄。时在1997年2月29日下午,封雄先生在人民日报社寓所接待了我。在现代水泥大楼里,其家陈设布置却仍有其古典格局。在我印象里有两把老式椅子,满墙陈家几代人的合影。因为没带相机,应允随后来翻拍,但此事总没安排上,至今后悔不已。
1996年是陈师曾诞辰120周年,予曾建议搞些活动纪念陈师曾,但领导没有批准。也许与他一直不被当作新文化主潮的人物有关,我只好自己发表了一篇短文《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以抒我怀,并表示对陈师曾文化态度的赞赏。
我平生访问画家及其家属甚多,是为了积累历史材料,为了增加对艺术家的感性认识。但越是北京画家越不着急,总以为会有机会。1996年访问近在身边的陈封雄先生,大概与我计划当年纪念陈师曾有关。但纪念未成,这访谈录也就拖了下来。至耄耋之年拾起笔来,是年龄的促迫。
陈封雄先生在《人民日报》国际部工作,有政治眼光,却不打官腔。以下笔录按照陈家几代辈分为序,是我的思路,但仍是封雄先生的口气。
1.曾祖父陈宝箴
我的曾祖父陈宝箴湖南巡抚任上请康梁讲学,因戊戌政变,被革职,过两年就死了。死因还是个谜,有记录“南面叩首,悬梁自尽”,慈禧派人赐死,待考证。祖父只说是“得微恙而卒”。
2.祖父陈散原
我祖父陈散原,江小鹣为陈散原塑像(在台湾一个,广州一个),见影集所拍的照片。他1937年9月去世。日本侵略中国他非常难过,绝食,身体越来越不好。良友为散原拍的照片,是郑景康拍摄。那时郑在良友,曾参加革命。他说没有相机,叶剑英给的照相机。1922年祖父70岁生日,陈君任、袁伯夔、李松三大弟子与陈散原合影拍照。
3.父亲陈师曾
我父亲陈师曾是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小时家里都有科学的书,他要我大哥去学医。他去日本,接触李叔同、鲁迅,搞画了。日本人洗冷水澡,他也洗冷水澡,早晨常见他洗得通红。他画油画,我六岁时他常带我到中央公园写生,到东郊民巷看外国人画画。
我父亲没画自画像。(按:以此证明,俞剑华著《陈师曾》一书的简笔画像非自画。)
1923年我父亲的继母去世,他作为长子守灵、安排丧事,过于劳累,加之吃饭中毒,得了伤寒,医生又当痢疾治错了,父亲不治而亡。那一年日本地震,梁启超说父亲的去世“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这是中国文化的地震。
袁思亮是我祖父的代笔者,他为父作《陈君师曾墓志铭》。
我们一家都是知识分子,家里没有做买卖的,因此江西建庐山纪念馆,我们也无力出钱。
淳菁阁印笺,日占时还在。
陈家四人,考证、诗、文兼长。我叔叔(寅恪)是著名的学术人物。
4.母亲范氏、黄氏
我父亲的原配范氏,范曾称姑祖母,故范曾比我矮一辈。我生母黄氏(图15)。
图15陈师曾与夫人黄国巽合影
5.教子封雄
我1917年生于槐堂,北新华街安府(现在北京音乐厅对面)。两个弟弟故去了。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画画,我拿粉笔满地画,父亲给我买块黑板,买盒粉笔。我也拿出作品,选了印为信笺。姚茫父题签:“六龄童福丁画笺。”福丁是父亲起的字,刻章好用。
日本人常来家,对他的画欣赏或来拍照。我曾经把日本人的三脚架撞倒,把画捅了个窟窿,因此挨了父亲打。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一年级。我书包买好了,挂在那里等他回来,他没能回来。
6.陈师曾与齐白石
我五岁时,父亲带我去找齐白石,齐白石住在庙里(宣武门外法源寺)。他去琉璃厂发现了齐白石的画,给齐白石写了一首诗,要齐改变画风。齐白石比我父亲大十三岁,他很感激我父亲。
1921年(年谱作1922年)到日本办书画展,为齐赚了300块钱。齐改变画风之后,父亲带了一批画,到日本展出,我看到账单,齐白石、陈半丁、贺良朴、王梦白、萧厔泉、陈师曾、齐白石的画都卖了。齐白石有诗记此事:“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煞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故齐子仿其画,齐对儿子不满意。
父亲美术史承上启下,主张创新,不走“四王”老路。
父亲与齐白石老是讨论,齐白石常来,他们语言无矛盾,都讲湖南话。
王梦白支持父亲的观点,端木蕻良写过王梦白传。小时候我常去王梦白家,王梦白翎毛画得好,脾气怪,老骂齐白石:“只认得钱。”
父亲还给梅兰芳画戏装,小时见他画各种京戏。
《斗羊图》册页一开,日本灯草纸小画,明信片大。纸质感似绒布。最喜画竹梅、书法小件。
姚华(姚茫父),大胡子。我们家有他的《双勾王右军书扇》,“文革”丢失了不少作品。
7.陈师曾与李叔同
李叔同曾为陈师曾的画册题字。
李叔同给父亲画过像(油画),是半身像,在“文革”中丢失。
父亲去世的时候,李叔同已出家作和尚了。李从杭州跑到南京磕了三个头悼念完老朋友就走了,也不通报姓名,他走后才知。
“虽生犹死”,李叔同给人回信,不要人打听他的情况。
8.陈师曾与鲁迅
鲁迅很关心陈师曾。陈师曾逝,通知鲁迅,鲁迅收到讣告,给来人两元。陈师曾每集出版他都买。父亲为其设计《中国小说史略》封面,日记说:“捉我去琉璃厂”,可见两人关系很好。
9.陈师曾与徐悲鸿、蒋兆和
徐悲鸿在上海,父亲请徐到北京来(北大画法研究会)。
抗战期间,蒋兆和办画展,有画仿陈师曾笔,此画为《一乐也》(图16)。
图16蒋兆和一乐也
陈师曾《北京风俗画》有画《卖胡琴》(图17),陈尗子题:“知音识曲,自谓不俗。此丝此竹,聊果吾腹。”1938年,蒋兆和画《卖胡琴》,题:“知音识曲,自谓不俗。此丝此竹,聊果吾腹。上句乃某在题陈师曾之画,寓意深邃,借以补拙。廿七年十月,兆和。”可见陈师曾对蒋兆和的影响。蒋画并非《一乐也》,《一乐也》乃掏耳朵,无此题记。
图17陈师曾北京风俗图三十一卖胡琴
蒋兆和当时住东城,他常把不满意的画扔一地不要了,我打开看看挺好,有些草稿我捡回来了,但“文革”中丢了。
1938年,蒋兆和为我画了一张像,这幅画还在。同年我请他到燕京大学姊妹楼(甘德阁)开画展,当时司徒雷登还在北京。蒋兆和当场为两个外国人画像,其一为女生部主任桑美德,画像送给她拿走了。给我画像用了十五分钟,铺在地上画的。
蒋兆和很佩服我父亲。
10.陈师曾与叶恭绰
叶恭绰与我们家也很熟,《北京风俗图册》就是叶先生给做的跋(图18)。
图18《北京风俗图册三十九》叶恭绰跋
《陈师曾先生遗诗》,庚子贺启兰题签。民国十九年(1930)八月叶恭绰序。
“师曾兄遗诗,由吴梅孙(吴庠)印成,敬以一部呈伯严文。十九年十一月恭绰记。”
民国十九年(1930)八月镇江吴庠跋。
11.槐堂女弟子
陈师曾为江南蘋治印及印文(图19、20)。
图19陈师曾“槐堂女弟子”印
图20陈师曾为江南蘋夫妇刻印
此印边款曰:“南蘋专心绘事,问道于余,为刻此印,以志不忘。若拟随园,则吾岂敢。壬戌八月,师曾记。”此处所言“随园”,当指随园主人清代袁枚,以多种身份经营,其一为开账授课。师曾之意:余并非以授课牟利。其师生事见本文第四节。
江南蘋抄的诗,集为一册。另一个女弟子死了,杨令茀,死在巴黎(按:1978年9月5日,杨令茀病逝于美国卡麦尔城,终年91岁),杨令茀侄子杨通谊的夫人是荣毅仁的姐姐。她父亲死后,她从母学日文。杨曾在故宫背稿临摹历代帝王像,不让对描。
12.作品收藏
新中国成立后,曾照伦(按:时任教育部长,陈家亲戚)介绍去美术馆,把画卖给美术馆,还捐了一部分。
《北京风俗》梁启超说花了七百金,母亲说只收到三百元,说梁买《北京风俗》,钱放下就拿走了。
“梁启超说化了七百金”事,见于庚午(1930年)张志鱼为《北京风俗》跋语:“任公收藏系用七百金得来”(任公为梁启超号)。
1996年3月1日龚产兴告诉我:陈师曾作品,是陈封雄母亲生前捐献给文化部的,夏衍曾表示为印一画册,但此事未办成。又有些捐给了美院。北京市文物局藏陈师曾画不少于美术馆。《陈师曾》系人民美术出版社出,龚产兴编。
13.父亲对他的妻子很有感情
曾作《至前妻范氏墓所》:酹(酬)酒对荒山,泉枯草亦干。封兹一抔(杯)大,迟我十年看。人事袛如此,悲怀耿未殚。荧荧泪承睫(迟晖背云去),聊逐片云还(怆立又空还)。
14.父亲对家人关爱
他的示九妹书,言给家里寄钱,怎样为做鞋子事。
15.同古堂画铜
父亲曾经喜欢画铜,留有《师曾画铜》同古堂刻,存有几十帧。师曾承题,装订成册。
他还喜欢设计自己的家具。(文/刘曦林 文图整理安慧 《中国书画》)
作者简介
刘曦林,1942年生,山东临邑人。1978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1981年起,于中国美术馆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创作,为研究馆员,历任研究部副主任、主任。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常务理事,《美术》编委,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协蒋兆和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仁美书画院名誉院长等。
出版专著:《蒋兆和论》《中国画与现代中国》《20世纪中国画史》等。其中《20世纪中国画史》荣获第二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金奖。
兼事书画创作,出版有画册《水墨清韵——刘曦林书画小品集》《刘曦林艺术印记》(四卷)、《披图展卷》《故乡月明——刘曦林艺术馆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