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胜
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威海市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被中央文明委、人事部评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其中由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18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0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为了孩子》、《那片蓝蓝的海湾》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创作的歌曲《领航中国》(与曲波合作)入选国庆60周年演奏曲目和惟一领唱歌曲,《你和人民在一起》《甲午祭》(与曲波合作)获泰山文艺奖。
我的三哥
文/李富胜
三哥走了。他孤单地静静地离开了喧嚣的世界,在老年公寓里,在病痛折磨中,艰难地生活了六个多月。尽管,有老年公寓工作者的精心照顾,饮食居住条件十分优越,亲友和孩子们,坚持每天都来陪伴他,但临终时,只有那张冰冷的床相依着他。当我来他身边,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躯体,我泣不成声,泪流满面。瘦得已变形的脸庞,还算安详,嘴角微微张着,仿佛还有很多委屈、辛酸、企盼和埋在心底的话要说,但永远不能再说,也没有人听了。我轻轻地抚摸他,试图合上他那微张着的嘴,但怎么也合不上……
后排左二为作者,倒数第二排中为三哥。
青春年华,神采奕奕。
今年春节,我们兄弟及小辈们,都到老年公寓,陪三哥过春节。爱人特意做了“三鲜”和“驴肉”馅两种水饺,当我把热气腾腾的水饺,端到他面前时,他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声音微弱地说:“过年啦,吃饺子呵”,十分艰难地每种饺子吃了一个。我知道,三哥近些天已经很难进食,但他还是努力地吃下饺子,满足了我们的企盼和心意。他颤抖着干枯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了几个红包,“过年了,钱不多图个吉利”。他让侄子把压岁钱分给孩子们,最后一个,他亲自送到我手中,说是给我小孙女的。“小艾玛在国外,也见不上面,你转给她,这也许是最后的念想吧。”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许久许久不肯松开。我双手握着三哥的一只手,强忍着痛苦,坚持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安慰他说,会好起来的,六、七月份艾玛回国,会来看你的。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点苦笑,我可以看出,那样的微笑是勉强的,是苦涩的,是辛酸的,对三哥来说,是一种十分艰难的表情。当我要离开时,他仍然不放开我的手,双目注视着我,那呆滞的眼神里蕴含着渴望,仿佛带着生死离别的纤弱和无耐,万箭穿心的痛苦,无情地蹂躏着我的灵魂。我在门口回头望着他时,三哥举着手向我示意,他眼睛里含着泪水,我猛地回过头,抑止不住的泪水倾落下来。没想到这是与三哥的最后诀别。
三哥举着手的样子,让我回忆起四十三年前,他送我远行,在雨中举起手,不停地挥动着,依依惜别的那一刻。一九七四年五月的一天,淅淅沥沥下着雨,我要到千里之外去工作。那时父亲在公社里办学习班不准回家,接受组织审查,问题是历史不清,被怀疑是历史反革命。母亲因父亲的事情上火,加上家里家外操劳过度累倒,住进了医院。三哥陪着我到医院和母亲告别。天下着雨心情格外沉重,当我走进病房时,屋顶漏着雨,不停地滴答着,母亲躺着的那张病床,白油漆的床体,斑驳锈蚀,医院特有的难闻的药水味充斥着病房,这一切无形中让我产生一种恐惧感,再看到母亲的病容,心里更是难受。我凑到母亲面前,用手轻轻地捋一捋母亲蓬乱的头发,又摸了摸打着吊针的手,母亲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嘴角抽动着许久说,出门在外,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已,妈不能……话未说完,眼泪淌了下来,我为母亲擦着眼泪,泪水是那么的滚烫,炙热着我的心。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妈,放心吧,我长大了,也可以挣钱给您花了。三哥安慰着母亲,弟弟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十九岁成大人了,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是一件大好事呵。当我离开时,母亲那深情的目光,是一种依依不舍,一种忐忑不安的牵挂。儿行千里母担忧啊!那一刻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三哥帮我拎着行李,在风雨中从医院步行到车站,一路上,兄弟二人默默无语,风雨沉沉,心境凄凉,手足之情,各分一方。那时的我,怀揣一种隐藏在心中的志向和梦想,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让父母因我而自豪,挣钱为家里人的生活,担当起一份责任。三哥把我的行李放上卡车,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面对着我的脸,深情地注视着我,许久许久说,保重!他松开我,把脸转过去。我登上远行的敞篷卡车,他站在风雨中,举起手向我示意,我也招手回应他。汽车缓缓启动,渐渐地加快,渐渐地远去,他仍然举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座伟岸的雕塑,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猛地拍打着车帮,声嘶力竭地喊着:“哥,哥……!”然而,那撕心裂肺的呐喊,被轰鸣的汽车声淹没了,被风雨声吞噬了。四十三年过去了,那一刻,深深地烙在我心里,印在我的灵魂里。“保重”两个字,深深地永远在我的耳畔鸣响!
三哥从小聪慧伶俐,在我们弟兄五人中,最受父母偏爱,也非常讨邻里好友们喜欢,都夸他将来肯定有出息。上小学时,三哥的大仿字写的好,得到老师的红圈圈最多,有时一个字得两或三个圈,小九九背的最熟练,拼音字母书写的最标准,同学们都非常羡慕他。他是同级第一个少先队员,肩膀上挂着白底红三杠肩章,是少先大队长。三哥悟性很好,自己用三页板做了个乒乓球拍,学着打球,竟然代表全公社小学,参加县里打比赛,并得了名次。上初中时,自己找竹竿竹筒蛇皮,还到生产队的饲养棚揪马尾巴的鬃毛,做了把土京胡,和国粹京剧结下情缘,从此练就了一手好京胡,拉的九曲回肠,京韵绕梁,令同学们赞叹不已。尤其上高中以后,在全校同学中声名鹊起,什么“白马王子”“学生才俊”“帅小伙”“电影明星”等美誉扑面而来,可以说是学校的焦点人物。三哥不但学习好,文体也很出色。每年一度的全校田径比赛,一百米二百米短跑,三级跳远一直是他的纪录,曾代表学校参加县里比赛,拿到好的名次。他是篮球场上的一名强将,全县高中都知道,葛家高中有个九号篮球前锋,又帅又厉害。三哥拉一手好京胡,是高中文艺队拉上首的。当时的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都能拉上几段。有一年县里组织农民文艺汇演,他代表公社参加比赛,自拉自唱《智取威虎山》选段“誓把反动派一扫光”,在县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也为公社捧回了一个大奖状。
人的命运,像一个巨大的、变幻莫测的怪异魔方,在某一空间的某一时刻,有欢乐喜悦,也有痛苦难过,有幸福美满,也有不幸残缺。人生就像是命运的玩物,揉来推去,起浮跌落,毫无规律,命运的法则可望而不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力地挣扎,艰辛地抗拒,都无济于事,顺其自然,自认命中,也许是一剂解脱自救的良方。三哥的一生,好运总是不青睐于他,一生负重爬坡,在风雨中挣扎,在坎坷中前行,不幸的羁绊总是阻挡着他沉重的步履,痛苦的阴影总是折磨着他的精神和灵魂。
1972年冬,三哥揣着一腔火热的抱负,应征入伍参军,因为他十分优秀,部队首长高度重视,海军、陆军征兵领导都到我们家,表示要把有才的小李带走,承诺一定让他当个好战士。然而冷酷的政审,像一把无情的铁锤,把三哥的梦想砸的粉碎。因父亲历史问题,在入伍的名单上,他的名字被抹掉了。
三哥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仍然骑着自行车,和同学们走村窜乡,为贫下中农演样板戏,有些同学兴奋地问:“啥时穿军装,我们一块祝贺一下。”三哥无言以对,苦笑着摇一摇头。接踵而来的,又是一件不幸的好事。国家一个大企业,来学校挑选篮球队员,厂家慕名而来,男九号前锋。一场表演赛打半场,来人喊着,停停停,九号九号选中了。然而,此事又卡在了公社上,坚决不盖章,理由是他爹历史不清,政治不合格。三哥茫然了,变的沉默寡言,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满,默默地吞下痛苦和委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抱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县里一家企业来学校,招一个京胡演奏员,三哥再一次入围,但是父亲的组织生活,仍然未恢复,党员身份挂起来了,等待审查。三哥再一次被刷下来了,名额由别人顶替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三哥强忍的最后防线,被无情的现实彻底摧毁了,纯真无邪的精神向往,被蒙上了阴影,无缘无故地被辱没,被无情抛弃。他疑惑、迷茫、委屈、不平,甚至是愤怒。脆弱的理智,被难以抑制的情绪魔火,炙烤地失去了控制。那个沉闷的夜晚,他拽着我一起,来到父亲住的那间老房。“你究竟是什么问题,向组织交代清楚不就行了吗?”“你这样,让我们怎么办哪!”三哥吼着,几乎是一种疯狂。一向腼腆和气的三哥,如此这样是第一次啊。吼完了,泪水流淌,泣不成声。父亲一愣,身体踉跄了一下,他用手扶着炕沿,呆滞的目光停留在半空,混浊的泪水顺着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片刻,他猛地拍着炕沿:“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能说清楚啊?!”父亲的第一次流泪呀!那吼声至今还在敲打着我的心扉。父亲的无奈,三哥的无辜。父子都清楚却都不明白。就这样,三哥的第三次迈向未来的机遇,又被淹没在流逝的岁月长河中。
三哥悟性高,上高中时,每逢星期天就到工厂看父亲修理钟表,有时帮着用汽油洗刷钟表机械零件,竟然学会了修理钟表的技术。父亲高兴地对我们说,俗话说的好,“家有黄金万两,不如薄技在身”,学门手艺才是正道。公社组建综合加工厂,建一个钟表修理门市,三哥被选招去,还担任着单位的团支部书记。这为三哥带来了一些满足和喜悦。在这段生活中,他认识了同厂被服车间温柔贤惠的三嫂,经过一段时间的相知相恋,他们结合了。父母一直和三哥三嫂生活在一起,父亲半身不遂,卧床十八年,一直是他俩帮助母亲,照顾着患病的父亲,为支撑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和辛苦。是他们坚守不渝,尽心尽力,恪守孝道,为父母养老送终。
人生无常,风云莫测。三哥所在的单位倒闭,他被安排在新筹建的一家化工厂任党支部副书记。这本是件好事,得到了重用,也算是厂级领导。然而,他在建筑工地上,从二楼的脚手架上掉下来,在医院的病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打那时起,三哥落下腰病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呆着,厂里一月补助80元。维持不到两年,企业倒闭了,三哥只能靠三嫂做衣服和已经参加工作的两个孩子经济接济,维持着艰难的生活。“屋漏偏逢连阴雨”,患病两年多的三嫂,于二零零七年四月离开人世,这对三哥是致命的打击。他孤身一人,抑郁沉默,寡言少语,目光呆滞,木然无神。往日那奕奕的灵性,开朗的性格,风趣的幽默,果敢的气魄,荡然无存。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为了把三哥从悲痛中拉出来,让他早日摆脱不幸的阴影,我找到最好的京胡制作艺人,为他订制了一把比较高档的京胡,并配上了精致的盒子。三哥拿到京胡后,神情为之一动,一种久违喜悦浮上面容。然而,他抚摸着琴盒,又用手拨动了一下琴弦,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把京胡装进了琴盒,擎到了衣柜顶上,从此一动未动过。过了好长时间,镇上成立京剧票友协会,组织者和票友们“三顾茅芦”,请三哥执掌上首琴师。就这样他重操京胡,在京韵的旋律中,寻觅满足自我,找到精神寄托。他从乡镇拉到县上,又从县里拉到市里,在京剧圈里小有名气,被同行点赞为好琴师。在这段时间里,是他人生中比较充实饱满而且心情平稳的好日子。是国粹京韵京胡给他带来了一点点慰籍。
三哥很少为自已过生日,生活向来简朴清淡。二零一六年农历四月十八日,是他六十四岁生日,我和小弟商量,决定为三哥过生日,侄子们表示赞同。然而,三哥坚决不同意,不想过分铺张浪费,在我们的再三要求劝说下,他不再固执,算是默认了。那天晚上,生日在宾馆里举行,这是三哥第一次的盛大生日。他精神很好,还特意穿了一套新衣服,脚上的一双皮鞋,还是一年前过春节时,我送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穿。这样一打扮,三哥精神很多,我们的心里感到了暖暖的温馨。我们点上了生日蛋糕的蜡烛,为三哥戴上生日皇冠,共同为他唱起“祝你生日快乐……”唱生日歌时,三哥笑了,笑的是那样阳光,那样灿烂,那样让我们欣慰!这是他二零一四年六月生病以来,难得的一笑,少有的快乐呵。看着三哥那快乐的样子,我鼻子一酸,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多么希望他的笑容永远挂在脸上,多么希望快乐永远与他相伴,多么想我们永远为他唱着生日歌呵!可是这是我们为三哥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当生日歌响起时,三哥满脸笑容,他抱起了他最疼爱的四岁小孙女,我发现他流下了眼泪,很快转身擦去了,又带着高兴的表情回过头来,这瞬间的表情变化,烙印在我记忆里。我用手机为他与孙女的合影拍照下来,这也是三哥走完人生道路的最后一张影照,永远留在了我的手机里,也记在我的心里!
二零一七年农历二月初九,乍暖还寒,天空飘着雪花,我们的心境是沉重的,情愫是冰冷的,捧着三哥的骨灰盒,由威海赶回文登,心里黙默地念叨着,“三哥我们送你回家。”站在三哥的坟前,望着刚刚堆起的新墓,我想起了中国有句古话入土为安。安息吧,三哥,永远活在我心里的好兄长!“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再怎么伟大,功高盖世,也不会重于泰山,人再怎么平凡,无能无为,也不会轻于鸿毛。对死者来说,无所谓荣耀耻辱,对活着的人,也许是一种精神慰藉的追求。三哥,既不可能重于泰山,更不可能轻如鸿毛。在我心中,他是一个平凡中不平凡,简单中不简单,永远血脉相连的好哥哥!他是平民百姓中的一分子,是成千上万生命存在价值平凡简单能量的充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