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今天是正月初二,向朋友们拜年。
我的《中国农村40个春节》从1977年记到2018年,这40年分成了五个阶段,每个阶段的照片,后面我都写了一段话,叫“摄影者说”,也就是我为什么拍下这些照片,怎么留下这些照片的。现在把这些都拿五段话写出来,也是一个曾经的摄影家的心里话,对民族的感情,对农民的感情,对春节的感情。
邓小平在1982年谈起农村改革时对我说“你有发言权”,大概因为我一直在农民中生活。
1976-1978摄影者说:
是贫穷与饥饿,对改革做了广泛的动员
我是1971年4月在部队开始搞报道的,1976年到新华社当记者,是专门跑农村的记者。不过一手拿照相机,一手拿笔,两者兼顾,别人说叫“两翼齐飞”。
那时候,公家配备一台旧的德国禄来照相机,后来用上徕卡,用的胶卷都是黑白的,有照相机的很少。
农村改革初期,李锦骑着自行车到农村过年
70年代拍照片,我在济南军区工程兵还是有点小名气的,摄影技术是很好的了,构图、光线掌握得住,还获过一些奖。那时候,年轻,二十四五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是想拍出好照片,可是我在现实中,在矛盾中,日日不能自安。出现在我们报道的总是“莺歌燕舞,形势大好,比任何时候都好”,这是“文革”的口径,可是看到的想到的与我报道的,反差很大。
我是记者,记者算是自由度较大的职业,通常是一个人下乡,可以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去,有机会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不像机关,层层叠叠,都有好多人看着,要请示汇报。1978年是一个大灾年,农村群众生活非常差,吃不饱,穿不暖。面对农民贫穷落后的现象,我一次一次按动快门,留下农村改革前的照片。
改革不是一下子推开的,有的地方快些,有些地方慢些,沂蒙山区就比鲁西北平原慢些。所以到了80年代中后期,沂蒙山区农村还显得落后些,有一些照片是这一阶段拍的。
从当记者下农村起,我就知道春节是农村最重视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农民生活过得咋样,情绪咋样,这时候是看得最清楚的了。我从1975年回过老家,直到1980年才回江苏老家过年,这几年春节一直是在采访中过的。
从1977年起,一到腊月二十七八,我便赶到农村过年。连续在农村过了23个春节,搞了23年的春节报道。苦是吃了,这么多照片也留下来了。照片告诉我们一个结论:是贫穷和饥饿,对农村改革做了最为广泛的动员。
1978-1984摄影者说:
到深水中“抓活鱼”,抢“第一个浪头新闻”
从1978年到1984年,我每年到农村调研310天左右。
农村改革是在探索中逐步明朗的,并没有一幅事先描绘好的蓝图。它是在农民、基层干部、地方政府和中央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的互动过程中完成的,这当然也包括新闻记者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积极参与和推进。作为农村改革过程的参与者,我知道重大问题是怎么提出的,中间遇到什么阻力,问题是怎么解决的,有什么经验与教训,对于探索过程,我有认真的思考。
1984年我到中央党校学习时,写过一篇文化文,我强调的重要观点有:一、农村改革是历史的必然,是一个时期替代另一个时期的转折点;二、这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的农民革命,是一场亿万农民再次争取主人地位的群众运动;三、农村改革实质是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一次冲击,重点是打破一套“左”的机制、体制和制度的束缚,进行制度创新;四、农民自始至终是这场改革的主力军,所有重大创举都是由农民提出与完成的。
1982年除夕夜,作者在陵县张西楼村采访农民过春节情况从具体报道来说,1979年我在章丘采摄的《棉花姑娘的喜悦》为《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采用,被评为新华社一等图片好稿。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就是到第一线去抓活鱼,到老百姓中找新闻。1980年,到菏泽、聊城、德州、惠民等鲁西北地区20多个县调查与采访,最早发现并报道“万元户”等现象。特别是1980年秋后,我找到30多个故事,一个故事一个家庭,说明一个观点,这些照片都加上标题,不少登在《人民日报》头版,作为独立新闻发布。《鲁西北棉花大丰收》大丰收为《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采用;《棉花县长散传单》《冒尖户王本跃与他的书记朋友》等形成广泛的社会反响。
农村一些新的苗头,很多是我最早发现并且用图片报道出去的。当然,不是我照片拍得多好,我的朋友王建民、钱捍、候贺良照片都比我拍得好,而是新闻抓得好,特别是我深入群众调查研究的作风引起党中央主要负责人的关注。报道的茌平县杨庄大队农民写出《庄户人家好记者》的表扬信。1981年12月,高唐、茌平、齐河、平原、陵县、宁津等县相继写信给党中央与新华社,赞扬我深入群众调查研究的事迹。1982年,我向邓小平汇报农村改革情况,被邓小平认为“你有发言权”,胡耀邦总书记对我深入群众调查深入出批示,作为改革开放后新闻宣传工作者的典型开展学习活动。回顾这8年人生最辉煌的时期,也是我一生从事新闻工作最没有拘束、发挥最好的时期。
1984年腊月29日,作者李锦在昌邑县柳疃镇集市上向农民了解对商品经济的看法我写了最早的论文《到深水中抓活鱼》《论第一个浪头新闻》。从1979年到1984年,《人民日报》刊登了我的图片与文章达99幅(次),是全国记者中最多的。
1986--1995摄影者说:
“山东出典型”,我是农村典型的调查者
1984年,我在中央党校学习半年,接着到中国新闻学院读书到1986年。以后的整整8年,是我的“闭关”时期,长期在基层蹲点调研。从1989沂蒙山区九间棚的调研,到1996西藏农村的调研,每年我都是一个人独自在企业和农村住50天以上。这阶段,乡镇企业、农业产业化、农村基础组织建设、农村私营经济,这些变化因为我身处在一线,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当时流传“山东出典型”,基本上是农村典型,这些重大典型的调查我几乎都参加了,其中最有影响的是沂蒙山区平邑县九间棚村调查,1989年7月至12月,住到九间棚村调查52天,提出“九间棚精神”,后发展为“沂蒙精神”。还有滨州的“兴福现象”的调查,我一次就在村里住了48天。
1986年春节前,作者在河北省蠡县采访全国农模阎建章1994年2月,李锦在山东省博兴县兴福镇农村采访。从1993年到2002年,作者在兴福镇蹲点调研8年,总结混合所有制经验的“兴福现象”
从1988年到2004年,我担任山东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17年,还是中国新闻摄影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这时候,以文字为主,先搞特写,每年春节在《人民日报》上发一篇特写,在春节写特写,整个新华社,恐怕没有比我写得多的。到了1989年起,我便以调查报告为主了。到1995年,以理论研究为主。不过,摄影也没有丢下,断断续续。这一阶段,农村变得丰富了,也复杂了,毒品、贩卖妇女等现象也出现了。对于农村发展中这种泥沙俱下的情况,我也拍了。
1996-2007摄影者说:
世纪初农村调查,内参被批示37篇
从1996年5月到2000年6月,我到西藏四年。在拉萨过了两个春节和藏历新年。写了很多特写,也拍了很多照片,我觉得藏历新年与春节是相通的。我也在纳西族、白族、苗族、傣族、侗族、壮族、哈尼、基诺、回族人生活的地方过了春节。春节是中华各民族共同的传统,春节民俗像一条流动的河,正因为流动着,正因为有许多支流,它才具有了生命的活力。春节民俗是中华民族文化最大的河流,它像中国老百姓心上的长江黄河,是任何其他民俗不可替代的。
1999年春节上午,李锦在拉萨与翻身农奴边巴一家,喝酒唱歌1997-2008年,是农村改革处在平缓发展的阶段。中国加入市贸组织,加上城市与国有企业改革的加快,发展很快。中国经济增长进入两位高整增长阶段,然而农村改革却慢了下来,城乡差距在拉大,农民生活显得苦了起来。进入21世纪,连续五个中央“一号文件”都发表在春节前夕,政府加大对农村投入,城乡统筹被视为“第三次改革”的主题,但是并没有发展起来,也没有得到官方认可。农村改革大改上处在停滞状态。但是有一件事很受农民的欢迎,就是免除农业税。农民作为弱者的现象似乎重返,政府对农村开始关注。这一阶段,我又回到山东,写出兴福镇农村新阶层入党调查,写出《山东农村合作经济调查》一组4篇,写出东营和谐社会4篇调查,新泰市农村平安协会调查。其中包括莱州三德建设经验、李沧区网上执政能力调查、武城县监督“一把手”调查、沂水生态养猪经验、青岛法院救助受害人制度、泰安打击黑社会做法等调查报告。2008年,中国新闻社山东分社王鲁平请我帮助办内参,一年37篇内参调查被领导批示。农村的政治、党建、文化、科技、法律、民族与社会稳定,都成为我调查的内容,我拍的照片,也是方方面面都有。这一阶段似乎一直是勤快的,但是轰轰烈烈不起来。
2008年1月,李锦在山东沂水调查农民生物养猪情况
到了2008年,我已经连续在农村过了23个春节。
2008-2018摄影者说:
2018年春节跑了四个省
2009年3月,我写了一封长信给党中央负责同志,建议中国停止天量贷款,防止金融风险加深,得到高层批示,并引发一系列文件出台。从那时,我的精力与时间转入整个财经与国企研究。我自己的价值追求是“历史趋势的发展力,国家难题的破解力,社会进步的引领力”,眼界更高了。尽管仍然是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常务理事,但是仅是挂的名,因为当时我的身份是中国企业报总编辑。
从此后,我的事业转移到北京,重点从事国资国企研究。这时候,我离摄影已经愈来愈远。只有在春节回家看望老人时,或者到边疆旅游时,不由自主打开手机。到云南、广西、海南,随手拍些少数民族过春节的照片。常常是以一个退休老人的爱好去拍些东西。不过捕捉时代的形象变化是我难以舍弃的习惯。有时拍照片,自己还是用心的。
2018年2月,在沂蒙山区的费县万良庄,作者李锦向老年农民了解新一轮改革产权制度落实情况
我的根在农村,从2015年起我在沂蒙山区平邑县九间棚村建起书院,这是我蹲点的村庄,我成了山中人,与农民朝夕相处。因此还被评为2015年中国十大读书人物。
2018年,在沂蒙山区九间棚村,我在山上落户,过年时看望邻居到了2017年底,石油工业出版社决定出版中国40个春节一书,猛然觉出,新时代的变化太大了,自己拍得太少了,不能留下历史的空白。于是在农历二十三从北京直接到沂蒙山,先去山东费县、平邑,后回济南,再经浙江台州,到广东珠海,最后来到河北乐亭,走一路拍一路。这几个点,具有不同特色,还新写50篇文章配上,对我来说,是一次补课。用新时代的眼光审视农村的变化。用一个人拍的照片记录和揭示中国农村40年的变化,我做到了。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年,我天天是紧紧张张的,5月完成了《中国力量》写作出版,6-7月完成《过年》的整理写作,8-9月完成《见证改革四十年》的写作,接着是中国国企改革40年回顾。忙一点,但是很充实,而文字上精雕细刻,是做不到了。
近十多年,我已经不习惯用照相机了,全部用手机拍摄,像素小一点,不讲究了。不过,这终究是为40年农村改革,能画上一个圆满句号了。这构成我思想生命的另一世界。
《过年》中的两个故事的案例
三十年不舞的龙灯
1980茌平
来到我的采访根据地茌平。因为人熟地熟的缘故,我很快了解到农村改革中深层次的东西,自己的认识产生了质的飞跃。
茌平县推行农业生产责任制比较早,在1980年种植棉花时,几乎全部实行土地包干,农民情绪高涨,都肯往地里投入,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钱,就把门板和房子檩条拆下来卖掉,换回良种。秋收后,遍地出现售棉热潮,全县28万亩棉花单产由35斤一下子增到80斤,预计全县农民人均收入由原来的46元增长到80多元。丰收后的农民忙着舞龙灯、跑旱船、踩高跷,宣泄他们的情感,这是沉闷太久的一种爆发,显得异常热烈。
在李寨村,一件小事引起我思想的强烈震动,使我心海起伏,很难平静。
李寨村农民在丰收后舞起龙灯,全村人都跟着忙乎,很热闹。当宣传部副部长窦有德与新闻科张宝海、杜长之领我到李寨村时,群众已在队场上舞开了,我拍了几张照片后便爬到看场人住的房顶上,想拍张大场面的照片。拍了几张,舞龙的人步伐慢了下来,有时绸布缠在一起,拉扯不开。后来,舞龙人坐在地上,不舞了。当时天气很冷,人坐在地上呵的气都是一团白雾,看得见。我在屋顶上站久了,腿酸身子也冷,一会儿手指便冻僵了,不听使唤。陪着我站在屋顶上的窦部长急了,把手套着嘴,吆喝着场上人站起来快舞。这些人舞了一圈又停一来,窦部长生气了,跑下房顶准备训斥这帮舞龙的人。可是,他下去后很快又跑回来,爬上房顶,向我解释,这帮人都是老头,体力跟不上。村里三十年没舞龙灯了,还是“土改”那年舞过,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舞,这些老人就是“土改”那年舞龙灯的一帮人。
“土改”时舞一次,包产到户又舞,整整三十年,窦部长的介绍,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我马上下了房顶,与这些坐在队场上的老人们聊起来。我先把这12个老汉的年岁问了一遍,最大的是掌龙头的李庆华,“土改”时49岁,今年79岁,最小的“土改”时19岁,今年49岁。12个老汉平均年龄63岁。
李庆华讲起“土改”时那一次舞龙灯的情由。当时每家都分到十几亩到四十亩地不等,平均约30亩。工作队把土地证发给他们,这12个贫苦农民都掉了泪。李庆华当夜把土地证贴在心窝上,睡着了。祖祖辈辈没有土地的农民有了自己的耕地,大伙都想乐一乐。全村人每户出5斤粮食,第二天买回颜料和布,龙重新舞起来了,引得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大伙一边看,一边喊解放了,翻身了,那场面热闹得很。
打从互助组后,硬要大伙牵牛人社日子一年过得不如一年,想乐也乐不起来。包产到户,土地又是自己的了,出多少力,就收多少庄稼。不搞大呼隆了,人出力,地也长脸,棉花产量去年平均每亩只收7斤,今年一下子涨到109斤一亩。23年没有分过一分钱的李寨人从队里人均分到现金120元。粮也有了,钱也有了,老百姓又过上解放初的好日子了,第二次解放,第二次翻身了!“土改”时就是这12个人舞的大灯,大伙又相约着,乐一乐,三十年不舞了,路子有点生了,年纪也大了,腿脚不灵光,舞不动了,舞一舞,歇一歇。李庆华说,自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哪有心劲玩啊,翻身了,图的是心里爽快。
“第二次翻身,第二次解放!”在平农民口说出的,是我最早听到这种意思的话,时间是1980年12月。第一次听到这层意思,确实感到新奇,有种震颤袭击自己的心房。以后,邓小平讲“第二次革命”是1985的事。
“第二次翻身!”我与窦有德、张宝海相视一笑,都体味到这句话的含义。窦部长说:“又翻身了,还不舞欢些?”老人们一个个爬起来也不掸衣裳,说声“加把劲,把三十年的力气都使上”,舞了起来。举彩球的李庆华引龙头追逐,忽而贴地而行,忽而俯首直扑,忽而陡昂头,引得围观的群众眼珠不停地转悠。陡然间,李庆华高喊“翻身了,解放了”,其他老汉也一齐跟着喊“翻身了,解放了”,这是1949年冬天他们齐声呐喊出来的。三十年后,他们再次喊着“翻身了,解放了”,周围的群众不停地喝彩、鼓掌,舞龙灯的人情绪高昂,围观的人也兴致盎然。
李寨村的农民把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看成是“第二次解放,第二次翻身”,是对他们自己生活质朴的感受,也是理性的归纳。然而,这正是整个中国农村生产力发展实况的写照。在整个20世纪,中国农村发展最快的便是
这两次解放,后来被认为是“二次革命”。
我发现中国最早“包产到户”村庄
1979茌平
这块石碾子,已经转了几百年了。到了1978年12月底,这块石碾子突然停了,石座也塌了。这里的农民搞包产到户了,搞的时间与安徽凤阳县小岗村是同一个冬天,同样是在1979年春节前。小岗村搞包产到户是1979年5月后才被公社书记发现的,而在平马坊搞包产到户的时间比小岗村早半年,发现人是我和在平县委书记管春梅。
茌平是黄河北边一个穷县,出义和团的地方。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会后,我到这里了解农业学大寨的情况,没想到碰上马坊生产队偷偷搞包产到户的事。
到马坊调查也是一种偶然。在茌平采访七天,确实找不出在学大寨方面有什么值得好报道的。我常到县招待所西边集市上抓拍一些照片,那时集市刚开始恢复,多是露水集,一会儿便散了。无意间,看到两个老人说的很带动,听的也入神,眼神瞟来瞟去,象是怕别人听到什么,不时用手套着耳朵,不知在叽咕什么。
我走近与一个老人背靠着,听得清楚的是“这下好了”,“咋啦?”、“分啦”,“咋分”,“包产”。“上头不查”,“背着”。
发现我在旁边,老大爷警觉了。问“干嘛的?”我脱口问“有红枣买吗?”“没”,老人说了声便骑上自行车顺茌平大街往北踏开了。
我急步跑回县委招待所,在传达室掏出七角钱租了辆自行车,眼盯着前面的老大爷追过去。大概有二十分钟,到了一个村子,老大爷进了巷子一拐,就找不到影子了。
走到村中央,看到一个妇女在石碾子旁纳鞋底,头也没梳,篷头垢面的。走了好几家,发现男人们都下地了,老人多去走亲戚去了。村子断墙残垣,满眼是黄土,有的塌下一块,也没有砌起的。
一个老汉倚在墙根晒太阳,问队长在哪,他说“没啦”;问会计,他也说“没啦”。他说,自个管自个,包地了。看我不走,想和他啦呱,他便说村里有两项是全国先进:一项是计划生育,都是光棍汉,不要抓,人口就减少了;一项是财务管理,队里嘛也没有了,只有几条要死的牛,不要管了。俺是先进,可没有人来为俺来评比。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分开,不行。
经过了解,得知马坊村是三进工作组的“老大难”村,难就难在村政权建设上。这是个由两大姓为主组成的村庄,15户,58人,110亩地。生产队长由大姓轮留坐庄,“你唱罢来我登场”。然而,“文革”后庄里风气变了,没有人肯当队长了。队里没有一分钱公积金,只剩下一把旧算盘,还有十来斤谷子,拿多少工分也没有现钱分,队长说话没人搭理了。何况,县里公社里年年组织到外地挖河,老百姓不肯去,上头派民兵来绑人,队长也得陪着,被村里人指着脊梁骂,把人都得罪光了,谁还愿意揽这个差事啊。
要说难,难在穷上。打从1958年吃饱自产粮食,马坊村已连续21年吃国家统销粮。从1966年起,没有打过油。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九头牛、两头驴,后来入了社,现在大队还是九头牛,不过有三头趴在地上总起不来,瘦得肋条骨挑着一张皮。村里孩子成天围着扔土块,嚷着要吃牛肉。1978年这个生产队棉花亩产只有7两,粮食亩产71斤。吃不饱饭,庄子也留下住人。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村里饿死11个人,为了破产度荒,后扒东屋。社员李德安在两年里先扒南屋,扒掉六间房,最后又出去要了三年饭,保住一家人性命。土地无人种,生产上不去,生活没着落,来年冬春再逃荒。如此年复一年,恶性循环。“马坊马坊,十年九荒,腰里没钱,屋里少粮。女的外嫁,男的逃荒。”这是村里好事人编出的。
转折发生在寒冬里。秋播播不下去了,队里还有不到20斤孬谷子,拿什么去播种?管区派来学大寨工作组坐阵催着。国庆一过就下种,可一个月过去了,马坊地里还是白板一块。工作组要换队长,可全村中年人都轮着一遍当过队长了,谁也不肯出头。
一个老太太的下跪,使马坊人命运发生转机。选举会开到深夜,工作组长说队长选不出来不让回去睡觉,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谁也不吭声。有人提出,“就像兄弟们一样,日子过不下去了,分家吧”,工作组长不吭声。鸡叫的时候,煤油灯芯跳,快灭了。一个姓王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摸到台前,扑通一声跪在工作组长面前说:“分开过吧,过不好,俺要饭也不登你干部的门。”组长说:“你把公社的脸往那撂?”老太太说:“俺饿死也不说是马坊的人。”组长脸转过去了,老太太就是跪着不起来。她是村里辈分高的老人,整个会场开始骚动,有人站起来。在场的管区书记愣了,也不敢发火,光吸烟,不吭声,猛地站起来,推门走了,工作组长脚跟着。有人喊“咋办”,组长甩下一句“看着办”,也走了。精明的会计一声喊,“他们不管,俺分队”。
事情快得出人意料,仅仅几分钟,两大姓就分成两个队。这时有人提出,一家亲戚也不要为早上工、晚下工的事吵了,索性分到底。人们为快要熄灭的灯加上油,也不嫌夜长,当下这十五户人家分成六个组。不是父子组,就是弟兄组,有的单门独姓的,一家就是一组。大伙申明,以后是各家管各家了,自己种自己收,队里不管分配,可土地是国家的,皇粮国税还要交,明年秋上收公粮,按地敛,上河工按户摊。
马坊村中间有块空地,有块石碾摆在一侧,村里人都到这里来碾麦子。可现在没有粮食碾了,石碾子半塌,也没顾得修。他们村刚刚分开不到二十天,队长也找不到了,我拿着照相机在村里转悠,面对这面碾子沉思一会儿,把相机对准石碾子按下快门。一直陪着周主任笑道:“李记者,你成了安东尼奥尼啦。”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的摄影记者,“文革”中到中国拍了揭露阴暗面的影片,在西方播出后,引起很大反响。面对县委办公室主任的玩笑,我口说:“你们这里黑暗面太多,拍不过来。你说,村庄破墙像不像电影《地道战》上的镜头?如果拍解放前的电影片,到你们茌平来,准能行。”他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听说84岁的王老太太就在队场东边的小屋,我走了过去。进门就有一股浓浓的霉味朝鼻子里窜,满屋子黑乎乎的,四壁空空,只有一张毛主席像贴在家中,可也被烟熏得黑黑的,猛一看,竟发现不了。床上一张芦席,没有垫被,被子已说不出补了多少层,好像本来就是由无数补丁缀成的,黑黑的,补丁的红布与绿布也早已变成黑色了。旁人说,这“百补被”是大娘16岁陪嫁过来的,盖了68年啦。老太太不在家,到邻庄的闺女家换良种去了。
老太太没找到,我又回到村中心,拍下饲养员与生产队的牛,这是生产队最后的象征。
拍完照片,我便回济南过春节了,带回济南的是一篇内参稿,标题是“还是大队分小好”。
李锦向滕州农民捐赠“蹲点五十年”展览
1月19日,在滕州市鲍沟镇张埠村的杨华红色文化宣传中心建成。《九间棚精神调研展览馆》《李锦蹲点调研陈列馆》是这个农民办的红色中心的主要组成部分,由180多幅图片组成。李锦来滕州采访50年,这是他对农村振兴的支持,也表达他从事农村调研50年的情结。(李锦,新华社高级记者)
春节,滕州市鲍沟镇张埠村农民到展览馆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