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货店》张忌著
中信出版·大方2020.07
“食物里自带密码,这个密码就是文化”。同为宁波人的学者毛尖和小说家张忌,从展现宁波风物的小说《南货店》谈起,书里吃喝之间透露的不仅是人生况味,还有南方人对待生死的超然。什么样的美食书写才性感却不油腻?南北方系的食物书写究竟有何区别?为什么汪曾祺、苏童等人作品中的食物描写那么有人情味?
“米饭共和国式”的南方书写
毛尖:我其实一直想写篇文章,我觉得在我们当代中国的小说书写中,北方是面条书写,南方是米饭书写。我们南方其实是一个米饭共和国,在我的童年时代,我都很少吃面条。
我用张忌的文本来做下说明,张忌的句子也都蛮短的,而且他很少用浓油赤酱的词,很少用形容词,在这方面有人可能会说像汪曾祺什么的,我觉得这个也都是像而已,我觉得在特性上,其实它更具有一种南方的米饭共和国特性,一粒一粒的,干干净净的,像宁波话一样,这种米饭式的书写跟北方比,因为他们有这种二人转传统,或者说他们北方人说话都一溜溜的,像面条的长,一句话接一句再接一个表情,可以说半天,我觉得这是南方书写和北方书写的不同。
历朝历代地看,南方系的美食书写都更发达,南方相对来说更富裕,现当代文学美食书写厉害的作家,汪曾祺、梁实秋、郁达夫、还有鲁迅、周作人这些都是南方的,他们很擅长写美食,他们都是南方式的,而且都不来自贫困家庭。像汪曾祺每次写的好,当然是因为他从小吃过那么多东西,而不是说他从小想象过那么多东西。
我不是特别同意美食书写这个概念,我会觉得食物书写更直接或者说更准确。美食书写和饥荒不直接挂钩,饥荒会带出书写来,包括阿城写到的《棋王》等,但不是说饥荒会造成美食书写。看整个世界历史,美食书写作得好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地方。
《南货店》首发于《收获》长篇专号2020年春卷
小李:苏童的《白雪猪头》,写的是在食物不是很充裕的情况下,母亲找到一个猪头都不容易,排除千难万阻给家里几个小孩做了一顿好吃的,让小孩对这个印象尤深。
毛尖:这个文本我不觉得是美食文本,它其实是个匮乏文本,正是因为匮乏才造成这个东西显得就是这么具有高潮感,就是这么性感。
张忌:我是好多年前看的,这个写的是计划经济年代,排队买不到猪头。改革开放初,包括我写的年代,当然可能没有到这么贫乏,但是猪肉也很不容易买到。
毛尖:包括你在《南货店》里写到的香烟也是这样的,那时候香烟他要靠关系才能买到,所以那时候弄到一条香烟,结婚场面就特别厉害了。
《白雪猪头》苏童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08
小李:《白雪猪头》里面也是她要跟弄猪头的售货员搞好关系,帮他家小孩做衣服和他交换。
张忌:供销社的人到90年代末基本上下岗了,为什么落差感、失落感比普通行业的人要大,是因为原先他们是掌握物资的人,物资是权力,当时他们掌握了这个权力。毛老师刚才说的香烟,我也写了,比如说当时有一种安徽芜湖牌香烟,外地烟可以不用票,就可以钻空,不是有钱就能买。
毛尖:其实,那个时候供销社的人就像是握有实权的人,你要从他那里买到你想要的生活,这个就跟现在手上握有权力的人一样的。
有情感食物才“性感”
小李:两位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美食写作作品?
毛尖:我其实不会追着美食写作看。我觉得《早餐中国》还蛮好看的,它不是那种大鱼大肉、国宴上的东西。在电影中从人情世故中突然传递出来的一道菜,比如小津安二郎,他从来不表现大鱼大肉,他表现的是白米饭,但小津镜头中的白米饭,你会觉得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为情感到了,时间到了,这碗白米饭就具有一种人生最高的仪式感。
张忌: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陆文夫的《美食家》。我特别喜欢里面他对待食物时,呈现出那种仪式感。现在我觉得关于美食的解读,都有点过度阐释了。
《美食家》陆文夫著
花城出版社2010.03
小李:我来读一读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里的旁白,把很多形容词都罗列到了一起,比如“世界上最难获取的蜂蜜是甜香醇厚的”,“扬州千层油糕是绵软甜润的”,“石炉焗金猪入口是爆香酥脆的”。形容四川的甜烧白的口感时还带着具体的动作,“白肉油脂尽出,服帖地瘫软在清甜的糯米上,只剩下又沙又糯的口感和柔顺缠绵的酣甜”。这种旁白也反映出一些人认为书写食物的态度应该是这样写的,就是尽力描述它的口感,用形容词把它给呈现出来。
张忌: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想象,你写出来肯定不是他获得的那种感受,吃东西其实是写不出来的,对食物的味觉、感官的描写,成功的都是通过这个人反映出来的。比如写100遍玉米怎么好吃,怎么也不如尝一口来得准确。
毛尖:关于这些我都很同意张忌说的,真正的美食哪里需要这种大词来渲染,对吧?看到你妈妈端上来的这个东西,都是四字的那些形容词是说不出来的,你会觉得这个东西就好像和你妈妈是有关的,非常简单,其实真正好吃的东西是你身体记忆的一部分。(毛尖 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