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年前的秋季，那时我仍居住于日本，曾和友人一同前往九州的大分县去看红叶。在一个叫做丰后中村站的地方下了车，随意逛了逛。 |
这是个安静而美好的典型日本乡村，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通向村子深处的路旁，路旁有几棵枫树红得正耀眼，岁月静好得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想要搬到这里居住的心情。
站前有卖水果的老奶奶，买了点水果和她搭话，“这里没什么人了，只有几十户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还在这里住着，年轻人都搬到大城市去了。这里去最近的城市也要一个小时。”
“那你们不觉得无聊或寂寞吗？”
“习惯了就好，除了忍受还能怎样。自己找事情做，不要把寂寞这件事放在心里，而且偶尔也有你们这样的游客过来。”她笑呵呵地回答。
我和友人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略显萧条的车站，“我之前一直想移居日本的乡村呢，风景这么美。不过估计真的来了，也忍受不了这种孤独感。”友人笑着回答我，“或许只有日本人才能忍受得了这种寂寞如雪的感觉。”
我们又看了看路边的那几棵枫树，再过几日，再冷一些，一定会变得更好看。不知为何，觉得在这里居住的老人们，和这村子中的枫树有点相似，经受得住寂寞，活得亦有声有色，不知不觉，心头倒涌起一片羡慕之情。
在日本旅居的这几年，每年秋意渐浓之际，无论多忙，总会抽出一两天，如此去寻访各地的红叶秘境。数年间，走遍了日本列岛，京都这样的红叶胜地自不必说，长野上高地、青森奥入濑溪流这种偏冷门的绝景之地也去了不少。即便如此，每到秋季也还是心向神往。
绚烂的樱花令人感知浪漫，静美之红叶则有清净人心之感。自古逢秋悲寂寥，尤其是对于旅居异乡之人，哪怕是面对偶然间飘落地面的一枚红叶，也能触动那一份有些寂寞的情愫。这份心境却甚而有些可贵——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异乡经历，它令人清醒及保持自律，那种“独处而自省”的澄明心境实为难得。
01.
最是秋季风物诗
日本自古以来便有“樱花前线”一说，说的是各地樱花初次绽放的预想时间，由较暖的地方开始，自南向北，依次递进；于此类似的是，秋季也有“红叶前线”，也就是红叶初变红的时分，只是位置与樱前线恰好反过来，由北海道开始，9月底10月初便枫意渐浓，一路南下，红至九州；直至12月中旬，轰轰烈烈收尾。
种植着枫树的国家或地区不少，而日本独美，乃至形成一种赏枫文化，不是没有原因的。在秋天叶子会慢慢变红或变黄的，是落叶树，而大面积的落叶树林带主要分布在日本等亚洲国家，以及部分欧洲地区及北美地区。
其中尤以日本为胜。国土森林覆盖率达到70%的日本列岛，不仅落叶树种类位于世界前列，其林带面积也超乎寻常。于是到了秋季，无论是东北、东海或是九州地区，日本列岛到处都是一片橙红橘黄色，美妙景象不输樱花。
虽然统称为红叶，其实日语中的“紅葉”既包含了枫树等树的红叶，也包含了银杏的黄叶，因此在日本赏枫，并非是单调的红彤彤一片，而是金色与红色交错，层次分明，浓淡相宜。
日本人赏枫的习俗，也流传了千百年之久。相传生活在大和、平安时代的中古歌仙猿丸大夫，一千年前便有咏诵赏枫的名句：“有鹿踏红叶，深山独自游。呦呦鸣不止，此刻最悲秋。”
著名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中的第17首中，日本六诗仙之首的在原业平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红叶：“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枫染龙田川，潺潺流水深。”
寥寥数笔，便描绘出一幅秋色与红叶共一色的静美画面，而其中所蕴含的“日本物哀”之意更为人所动情，即触景生情，情随景动。
到了江户时代，赏枫已然深入人心，浮世绘中关于红叶的描绘，比比皆是，著名画师铃木春信的《红叶舞》、歌川国贞的《红叶狩》都是其中的佳作。
▲铃木春信《红叶舞》
▲歌川国贞《红叶狩之图》
古时的赏枫，还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红叶狩”（もみじがり），“狩”便是狩猎之意。与赏樱的专用词“花见”相对比照而看，个中差别可值得细细琢磨——用了这一“狩”字，意境便截然不同。
樱花柔美却纤弱，只需用眼“看”便好；红叶坚韧耐折，可以细细把玩、鉴赏，故称为“狩”。“狩”还有追逐之意，且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在山林里，捕捉着一点点变红的枫叶，体会着这一秋日风物诗之美。
赏红叶风雅，人们也不吝于以优美的词汇来形容与其有关联的事，初红叶、薄红叶、照叶……而农历9月更被称为“红叶月”。这些词语也成为时令的“季语”，一语窥知天下秋。
02.
赏枫，赏的是什么？
红叶的对照物，往往是樱花。提起日本，首先想到樱花，而我却觉得，红叶与日本人、与日本文化的关联，也非常值得深究细品。
樱花绚烂、梦幻，层层叠叠，带有一丝喧嚣之意，因此赏樱，可以热热闹闹。带上赏樱便当、酒、零食，叫上亲朋好友聚于樱树下，饮酒言欢，好不快活，这正是所谓的“お花見”。
赏枫却还是要静一点，两三人，徐徐缓行，远观或近赏霜染红叶为佳；或捧一杯茶，休憩于树下，边品尝边赏景。
细究其因，大概是因为，红叶中寄托了一种对于“秋”的感伤之情，这与樱花的喧闹之意，恰好是相反的。而自古以来和歌、俳句或小说中对于红叶的描述，也多为“自古逢秋悲寂寥”之意。
赏枫的方式也有讲究，一是看远，比如满山红叶黄叶交错，晕染出细腻的层次感，波澜壮阔流露出一丝秀丽感，山与红叶，相看两不厌。
另一是看细，无需大片霜叶，可能是一棵树，甚至是满地落叶，或者一片落叶，就已美极。其中最令日本人引以为豪的场景便是古寺或庭院红枫，尖尖屋檐上衬着一树红叶，寺衬托了红叶，红叶点缀了古寺，也正是日本美学中所言的“幽玄”，无需大范围的铺陈，只是以些许披露，意境便十足。
此外，和歌中还赞美了红叶飘流于水面、满地铺满红叶有如绒毯等细致的画面，而这种借景抒发情愫及心境的方式，也正是日式美学奠定的基础之一。
往深处说，春季为绿、秋季却变为红，经历寒霜愈发红艳的枫叶，倒与日本人的性格颇为相似，内敛而隐忍、坚韧，带有几分矛盾性。细细一想，还真是有趣。
03.
入冬前的最后一刻欢悦
红叶季，被称为日本人入冬之前的最后一刻欢悦时光。这段时期天高云淡、层林尽染，令心境无比开阔，持续只不过一个多月，人们也想出了各种办法来享受这一刻的愉悦时光。
街头的和果子、甜品，开始换上了红叶的造型；日料店里的“红叶料理”，摆盘必少不了红叶的点缀。更有一种料理被称为“吹寄”，以松茸、白果、栗子等秋季的旬物为食材，混合起来，外观有如被风吹落的红叶一般，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佩服这个奇思妙想。
▲红叶料理
▲吹寄料理
最不能错过的当然是泡红叶温泉，许多温泉旅馆的主打便是红叶露天风吕。露天或半露天温泉水气氤氲，围栏外就是寂寂的满山红叶，清净幽谧到极点。一到周末，热门的高级温泉酒店的房间就被订满，哪怕住一晚的价格都可以赶上一次出国的机票钱，也还是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谁也不想错过这一年一度的赏枫泡汤季。
当然，纵使时间再紧凑，安排一次“红叶狩”也是必须之事。好在日本虽面积不大，但是赏枫胜地却不少，47都道府除冲绳以外，都有各自的“红叶名所”，不用舟车劳顿也能欣赏到红枫美景。
而那些在全日本也响当当的赏枫地，“一生必去一次”名号也并非浪得虚名。
1
京都岚山
岚山自古以来就是红叶名所，平安时代的贵族多爱在此建筑别荘，设宴饮酒，待到秋季，泛舟川上，吟诗赏枫，极其风雅。在岚山赏枫这一习俗也流传至今。
岚山的美，如果没有去过是无法领略的。美就美在它的层次感与多样性，既有霜林层染、层峦叠翠的红叶之山，又有曲径通幽、叶落知秋的天龙寺、常寂光寺的历史古刹。几乎日本文化所推崇的红叶胜境，在这里都能找到。
今日岚山因其名气过盛，红叶季人流不断，渡月桥一带亦无半点赏枫的意境；但是走到岚山的后半段，清凉寺、大觉寺一带，便人迹稀少，清净幽美，仍可感受红叶之美。
2
东京明治神宫外苑
全东京最有名的红叶名所，大概就要属这里了。1923年，担任外苑庭园主设计师的折下吉延博士以“远近取景法”规划并设计了这一景观，延续至今，仍旧是东京乃至日本最有名的银杏大道。
146棵银杏树排成四排，分布得当；每年11月中旬到12月上旬都会举办“银杏祭”。彼时，站在青山二丁目的十字路口，望向银杏大道尽头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大楼，会欣赏到一幅绝色画面。这一幕景致也经常出现在摄影作品或日剧中。
3
爱知县香岚溪
香岚溪有着“日本东海第一红叶名所”的美誉。据说宽永11年（1634年），当地香积寺的三荣禅师参读《般若心经》后有所启发，于溪畔种下了一棵棵枫树，以改善巴川至香积寺的途中景色。经过400年的漫长岁月，已变成日本著名的红叶地。
如今，溪畔种植有4000株枫树，树种多达11种，溪流红叶，交相映衬，美若画卷，多次在全日本的红叶胜地评选中位居前列。
寒山十月，霜叶一时新。在“霜降”已过，这一年只剩下不到1/4的时刻，红叶大概我是用来记忆这个秋天的欢悦时刻之唯一方式了。
本文作者：coralsky，前时尚杂志编辑，现蛰居魔都，写过很多文字仍未觉厌倦，并对任何事物都持有好奇心；摇滚乐迷，日本文化控，展览爱好者……烦恼是兴趣太多时间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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