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上学期我们为天津美院全院新生开设了人工智能通识课，这学期则一开学就是书法通识课。
寒假期间《哪吒2》爆火，我于是补看了《哪吒1》，电影好看，但是看到片尾字幕我不爽了，他们用的字体正好是我在小红书上批判过的“日本武士道书法”体。我说：“最近几年经常在各种机场的广告上，以及在城市里面的店铺张贴上面看到这种字体。结构扁平，捺脚很大，毛刺很多。在我看来它结构非常丑陋，按照中国书法的标准来看，简直每一笔都是败笔，这种字体错误理解了软毫的风格和“力度”，以为用力折腾毛笔就是力量感。但是这种字体似乎已经安装在很多没有书法教养的平面设计师的电脑字库里。我问过几个同学，有的人说这种字体叫做“霸蛮体”。我觉得这种字体和日本游戏有关，以前在日本驻地时看到很多类似的感觉”。
小红书上的网友告诉我：这种字叫“尚巍手书”，“大概从2015年开始流行。尚巍手书和喜鹊招牌体这样的字体在市面上泛滥并且在错误的场景使用真的很有碍观瞻，事实上便宜好用的书法字体市面上不少，具备搜索能力的人稍微用下心就可以找到很多。这种字体泛滥的原因就是美育的缺失和设计教育的失败”。
“问了一些非美术类的观者，他们觉得这种字体相当于漫画之于传统绘画、街舞之于芭蕾，群众还是喜欢的。这类字体并非出自专业较强的平面设计师之手，所以基本功很差。源头上有日本游戏的影响，还有就是中国有个叫尚巍的年轻人设计了大量这类字体免费供人使用，在中国大地广为流行”。
有的向我解释：“这种字体一般是为了显示一种力量感，比如做一些大促的视觉，显示一种优惠力度大的氛围”。
有的说，是因为版权问题：“现实情况就是市面上百分之90的设计字体都是需要设计师自己画的。你很难要求百分之90的设计师群体都有书法素养”“除非邱老师自己出一款字体是免费可商用的，设计师可以直接拿来使用。 才能直接改变这样的现状吧”。
还有的说，并不是设计师喜欢这种字体，而是某些不懂书法的领导喜欢：“因为这些字体设计师可能没有传统书法基础，所以手写时多是凭借自身感觉以硬笔方式书写，常出现不符合结字规律、刻意拉长笔画、刻意增加飞白的情况，且多为侧锋用笔使得字体看起来极为毛躁。之所以流行起来，我猜测可能是一方面来自于这两年文宣部门常常使用此类，其同时符合对于“国风”和“创新”的两个要求，而且夸张放大的线条又能占据较大的设计版面，降低了构图关系的门槛，更有利于大场景如机场车站、室外广告牌的宣传效果”。
更可怕的是，还有网友告诉我说：“我身边真有小孩子对着这种字体临摹！其实就跟‘奶酪手写体’之类的网红字体一样，只要一种字体出现的频率足够高，就会有孩子模仿。可怕的是他们知道‘奶酪手写体”只是一种可爱的风格，却以为这种‘霸蛮体’就是优秀的书法。过去手写的招牌、告示很多，看得多了，大家自然能对书法形成一定的认识。相比之下，当国风的广告设计被‘霸蛮体’笼罩，真的挺恐怖的”。
我想，要求设计师群体90%以上有书法素养并不过分，甚至应该是百分之百。这和要求设计师不是文盲差别不是很大。而且这是可以做到的——只要美术学院考书法就可以了。设计师们都学过素描，都学过平面构成，为什么不能要求有书法素养？事实上电脑字库中好看的字体还是不少，设计师就算花钱买字库也是愿意的，并没有多贵。我自己以前仅仅为了PPT好看，也买“康熙字典体”。就是很多集名家碑帖字的的字库字数不全，所以难用。归根到底，我觉得核心原因还是因为设计教育中书法的缺失。以前考装潢设计专业都要考手写宋体、黑体美术字的，如今的视觉传达专业不考这个了。手写过，眼力恐怕就不一样了。看着丑字体辣眼睛，自然在设计的时候碰都不会碰那些丑陋的字。
更关键的是审美品味问题，书法是中国文人“六艺”之一，它事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深度。品味坏了，不但是广告、海报、片头字体好坏的问题，而是放在大广告牌上污染我们的城市的问题。是从细节上败坏整个民族心灵，败坏一代人的趣味的问题。我有时想，要是书法的品格失去了，从老百姓到设计师都以丑为美，或者不在乎了，满城尽是逐臭之夫，就算我们富裕了强盛了，我们已经输光了老本。要不要确保我们的街上和电影片头上有对的字体和书法，这不是审美可不可以多元的问题，这是文化自信问题。
尤其是，当我在网上发现一个“大屠杀国家公祭日”的字体设计，上面的“国家公祭日”几个字的字体，居然和日本酒“獭祭”的酒标字体非常像，我愤怒了。这已经不是品味问题，这是文化战争。
曾经，美术学院不管什么专业的老师，书法总是过得去的。今天学科分科过细，很多设计学科、数字媒体艺术专业、油画雕塑等专业的老师不太写字。因此各专业的学生也不觉得自己身为美术学院的学生不懂书法是可耻的。可是我们这个学科如今的名字叫做“美术与书法”，美术学院的人没有起码的书法教养，这是不可容忍的。事实上，书法不但对于字体设计师、平面设计师意义重大，它对于建筑设计师、环艺设计师又何尝没有意义呢？油画家、版画家用笔得帅吧，雕塑家也要讲究气韵和结构吧？美术史学者不懂书法怎么判定古代文献？
书法是中国画家的基本功，书法才是中国文人艺术家和设计师的“素描”。八大山人、石涛、徐渭这些人都没学过素描，但他们是好艺术家。书法通着中国诗歌和文学；书法通着甲骨文、青铜器也就通着中国历史；书法通着汉墓通着藏经洞也就通着考古学。看懂了书法，你才会懂中国建筑、中国园林，中国山水。一个人在写字的时候懂得藏锋出锋，中锋侧锋，懂得方圆、疏密、正欹、向背、枯润、急缓，他/她天然地就懂得阴阳、成败、沉浮、得失，他/她天然地就等于提前读懂了《周易》和《道德经》。没有书法教育的中国文化教育是残缺的，书法教育是在中国青年心灵中植入对于中国文化深刻感情的不二法门，是传递我们文化基因的必由之路。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开设一门面对全校新生的书法通识课。
和专业书法教育有所不同，书法通识课的目的是让各学科的同学有一个对中国书法的基本认知。建立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同心理，建立对书法的基本的风格意识和质量意识，在天津美院形成雅致的文化追求，成为一个称职的中国文化人。最终这些学生在油画、版画、雕塑、壁画、实验艺术、平面设计、环境设计、数字媒体的学习和创作中会积极处理、善于处理中国书法资源。
如果我们课程设计得当，这一个月的书法课，足以建立起一种起码的认识，事实上如果高效的话，是可以迅速达到一定的水准，获得一定的视野，有过一定的技术训练，特别是享受过书法创作的快感。
这样我们的同学们就不只是见过猪跑了，也就算是都吃过猪肉，体验过书法的美好和快乐了。
第二点，我们的书法通识课要以创作为中心。我们这个课要出成果，课程要以创作为中心：不要一上来进入漫长枯燥的临摹，令学生们丧失兴趣——临摹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但创作要今天就开始，等不了一点儿。
要保证作品产出和创作性。要鼓励实验，鼓励玩耍心态。事实上这是一个实验书法课程。
“书法艺术创作”这个概念本身就有理论价值，本身就值得探讨。我们以前的人就是给朋友写封信，写一篇日记或者起草一篇祭文，或者像写汉代简牍的那些小隶们，是在写公文往来，或者像敦煌抄经生那样是在复制书籍，他们在乎字写的好坏，但并没有成心在搞“书法艺术作品”。但是发展到了今天，书法已经成为一种“纯艺术”，并且以展出为目的，现在的人其实是有一个作品创作意识。是在有意识地进行“书法艺术创作”。所以，我们的课程必须带有创作性，就是要在这几周时间里面让大家认知书法、了解书法、接触书法，还要进行书法创作，产生出一批书法艺术作品。这个是跟以前教写字的方法不太一样，以前不会有人期望在一个月之内拿出可观的成果，但是我们就是要这么做到。
以前的人都是长期浸泡，慢慢临摹，自然而然地形成风格。今天要鼓励创作，鼓励创新。
第三点，既然有了作品，我们就要办展览。既然办展览，就要有社会影响力。展览要放到社会空间中去，要让策展专业的老师同学们提早介入进来。展览要好看，不能有老年大学气，不要写“老干体”，要把年轻人的创造力解放出来。因此我们在课程中就要以目标导向来引导创作，要引导学生考虑最终展品。要从书写内容、载体、工具、形式、展陈等每一个方面思考创作和创新的可能性。我们要考虑书写的内容，可以写古诗词，但也不见得写古诗，可以写流行歌曲可以写现代诗，可以横着写。要考虑书写的载体，可以写大布条幅，写快递纸箱，写T恤，可以刻木板、砖头、石膏板。可以用毛笔写，可以用筷子写用手指头写用抹布写。可以闭着眼睛写，倒着写翻转着写。先放开玩耍，体验到写字的快乐，降低创作的门槛再说。这样我们的展览一定会很好看，一定要能打动当代人，而不是书法爱好者小圈子里面秘密学问。
这样，相对人工智能通识课的结课展，我们这个书法通识课的结课展览会相对便宜，因为不需要那么多电子器材了，但是效果一定也会很震撼的。
最后，上完这个书法通识课之后，学生们尝试过书法创作，甚至参加过当代书法艺术展览，最好是爱上书法。爱上书法之后，以后一辈子都会坚持练书法。所以我们在最后一周安排了最传统的临摹课。教会他们这么临怎么摹，怎么下笨功夫去双钩去填摹，怎么像何绍基和吴昌硕那样意临，怎么集字，怎么从创作需要去找临摹的对象，这是从目标倒推的临摹课。
然后，让孩子们带着这些经验上路，就算以后忙碌起来，只是偶尔想起来临上一通，只是偶尔创作性地写上几笔，那也没关系。种子种下去了，也许哪一天就是无量的功德。
（文/邱志杰，来源：邱志杰工作室）
艺术家简介
邱志杰，1969年生于福建漳州，199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版画专业。他是当代最具影响力与创造力的艺术家之一，也是20世纪90年代颇具声望的前卫艺术领袖。现任天津美术学院党委副书记、院长、人工智能艺术学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原副院长。
